隐姓埋名

四、隐姓埋名

洞房花烛之夜,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夫君,竟然是昔日故园之中那位富家少爷打扮的书生,沈员外沈盛师的长子,沈怿。

掀开盖头的那一刻,我与沈怿面面相觑,谁也不能相信素未蒙面的新人竟然是昔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旧识。我不会忘记沈怿的面孔,因为那天玉嫂被沈府的家丁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沈怿只说了句,胡闹,出了人命怎么办?我想沈怿也不会忘记我的脸孔,因为当时我悲愤满怀,眼中溢满泪水,狠狠的眼神与他对视。

过了良久,沈怿吞吞吐吐地说:“你……我……”,半天,他惊愕的竟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坐在喜床之上,身上的凤冠霞佩让我感觉全身被紧紧捆绑住一样,不能动弹。我强作镇定,如今的情况谁也不能逃避,我调整思绪,平静地说。

“在故园?”沈怿惊讶于我的谈吐,试探着问我。

“对,在故园。”我双手交叉相叠放于膝盖上,端坐原位,毫不惊慌。

沈怿突然一下语气中有隐隐愤怒,“那你为什么会变成中堂大人的侄女?!”我听得出来,他有一种被哄骗的感觉。

“因为我本来就是,”我对他表现的愤怒视而不见,缓缓道来,“我父母与中堂大人本就是远房表亲,因为父母双亡,相依为命的老仆也去世了,中堂大人才收留于我。公子不会忘记我的玉嫂是怎么死的吧?”我先发制人,反将他一军。

“这……”,沈怿被我的言语迷惑,陷入尴尬的境地。他沉思一会儿,不甘心的继续追问道:“那她为什么会在吴家故园私建坟冢?”

我早已想好应对,回答他说:“因为玉嫂的姐姐是吴家小妾,吴府家破人散之后离弃而去,后心有愧疚,想死后埋葬故园。玉嫂只是了家人一个心愿而已。”我平淡的编着故事,仿佛是一个局外人一般,可是内心却在隐隐作痛,仿佛自己在剖着自己的伤口,鲜血汩汩地从心口流出,苦涩无比。我强忍住眼泪,可是却怎么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可是,玉嫂却被你们打死了。”我只好将计就计,哭泣着说道。

沈怿见我哭了,一时慌了神,他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我面前。他细细地打量着我,随后伸手抬起我低头迭泣的下颚,居然无不温柔地说:“姑娘受苦了……”

我被他这一举动惊呆了,原来固有的平静一时之间烟消云散,面对这样的他,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只好梨花带雨般的慌慌张张,“我……”。

沈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他细细品味着,仿佛在欣赏一件古玩玉器一般,随后他的手轻轻地抚上我布满泪水的脸颊,帮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嘴里低语到:“文惜,好名字……”

洞房之外寒风呼呼吹着贴满喜字的花窗,犹如有人哀伤悲戚一般,隐隐之中竟有一种凄凉之感,洞房之内红烛高照,红色的桌面,红色的窗帘,红色的床帏,红色的喜被,看过去,满眼满眼的红色,仿若杜鹃啼血,红得让我不能呼吸,红得好像玉嫂从嘴里流在我的手上,止都止不住的鲜血,红得好像我想象之中大漠关外父亲举目远眺,悲怆苍凉的落日夕阳。而现在的我,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洞房花烛喜成双啊,我把我的豆蔻年华赋予了无情的人世恩怨,爱恨情仇,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日月消长年复一年,就真的不能回头。

眼泪又一次从我迷蒙的双眼流下……



次日清晨,我去正厅给公婆奉茶,富丽堂皇的正厅之上,我见到了吴家的仇人,我隐姓埋名报复的对象,昔日父亲的好友沈盛师。那是一个满脸慈祥的老人,抚着他的长须,眉目带笑地看着我,啧啧点头称赞,“中堂大人的侄女果然知书达理,相貌出众啊!”

婆婆笑盈盈的扶起跪在地上奉茶的我,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亲切地说:“文惜,嫁到沈府就跟在自个儿家里一样。瞧瞧这俏模样长得多像画里的美人啊,怿儿,你好福气呀!”婆婆转头望向坐在下首的沈怿,不住地称赞我说。

婆婆拉着我在下首的座位上坐下,拍着我的手背说:“听怿儿说你过去受了不少苦?”语气中充满了怜惜,“以后不会了,我们老两口会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

我听着这样的话,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充满温情的时光,我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沈怿,他诚恳地对我笑着,脸上盈满骄傲。

从正厅出来,我在后花园见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她静静的坐在湖边,呵手读书,纤细的腰肢,挽着低低的发髻,披着乌黑的长发,静若娇花,我望着那样的背影,竟然有一点如坠梦中,那样的身姿轮廓,像极了我幼年记忆中娟娟静美的母亲。好半天,我望着她的身影,久久愣神,不能自拔。

过了一会儿,我轻提裙摆,缓缓地走了过去,生怕惊动这一幅宜人的冬日美景,我悄声站立于她的身后,低头望去,她正在读一本李后主的词集,那么专心致志,仿佛这个世间只有她和她书中的意境一般,她一边看着书,一边把手放在嘴边呵气,以缓解寒冷,完全没有发现身后伫立的我。

我看着她的模样,十分不忍,终于开口说:“姑娘不冷吗?”

她忽然从专注中回过神来,转头望见了在她身后站立的我,展开了如花的笑妍,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而后笑颜盈盈地说:“你是哥哥刚过门的嫂子吧?”

我不明所以,一脸迷惑。

“嫂子好漂亮啊!”她望着我,可爱的说,“我叫沈婉,嫂子叫我婉儿好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沈怿的妹妹。我朝她莞尔一笑,疑惑地问道:“冬日为何不在房中读书,不冷吗?”

她释然地一笑,“噢,我从小不喜欢在房中读书,憋闷得很,户外有景色做伴,于书中畅游更有情趣。”

真是一个奇怪又特别的女孩,我伸手拉起她冰冷的手,握在手心,“现今天气太过寒冷,还是跟我回屋吧。”

沈婉好像很喜欢我对她怜惜的举动,反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亲热地问我:“嫂子今年多大了?”

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微微一愣,又笑着说:“我是顺治十四年生的。”

“哦,嫂子只比我大一岁呢。”沈婉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你看上去比我成熟稳静多了。”沈婉语气中不无羡慕。

我被她稚气的言语逗笑了,拍拍她被我渐渐捂热的手背说:“可我喜欢你的单纯可爱。”

她眨着两只横波目望着我,随后笑颜如花。



岁月像流水一样安静的流淌,时光随缘流转,恬淡静谧。在沈府的日子里,与婉儿读书作画,弹琴赋诗,竟然像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一样,惺惺相惜,那种感觉有时会让我忘了我嫁入沈府的目的,我觉得她太像记忆中我眉目清秀,俏笑倩兮的母亲,会在不知不觉间与她亲近,跟她说话。而对于沈怿,我却有意躲避,我害怕面对他,害怕面对他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疼惜,害怕与他亲近,我们虽然已是夫妻,确是同床异梦,我的内心知道,我对他没有感情,这只是一场交易。

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半晚,我在睡梦中浑浑噩噩,眼前闪现出一幅一幅色彩繁复的画面,父亲身陷荒漠之中找不到回家的路,母亲回首对我微笑身影却渐渐模糊,玉嫂死死的抓着我的手不愿松开,明相站在远处若有所言地望着我,然后,我看见沈家被满门抄斩,婉儿、沈怿、沈盛师……一个一个地身首异处,整个画面瞬间被鲜血染得通红,那血红的色彩被搅成了混浊而复杂的漩涡,空洞的漩涡不断扩大,深入,直到淹没了我,压得我不能呼吸,我于是不住的挣扎,最后因身体不停地颤粟而惊醒了过来,我从床上猛地起身,随后轻轻的掀开被子下床。

被噩梦惊醒的我,一个人久久地坐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夜晚寂静得让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紧张跳动的声音,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地把我包围,胸口会闷得无法呼吸,我站起身,轻轻的拉开房门,走出让人忧闷的卧房,来到漆黑的后花园。我抬头仰望,苍茫的天地漆黑一片,犹如巨大的黑幕笼罩着我,树枝上的夜鸟明亮殷红的双眼望着我,让我心中一阵颤悚。我害怕得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心经,平和我恐惧的情绪。渐渐的,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怡心——,”模糊而空旷,我缓缓睁开双眼,回过头,我看见师傅氤氲的身影,他叫我,“怡心——”,那个久违的名字。一时间,我的眼泪漫溢而出,之后,转为低声迭泣,最后,我再也支撑不住地双手抱膝,蹲在地上呜呜哭泣。

落人轮回,一切混沌溟漠,深渊无底晦暗。

许久之后,我渐渐抬起埋在双膝里的头,泪眼模糊,望向前方,站在漆黑的夜幕里的,不是师傅,而是我貌合神离的丈夫,他看着因恐惧而悲伤不已的我,叫到,“文惜……”语气中充满怜爱。

我木然地望着他,仍然蹲在原地,双手抱膝。然后心里默默低语,是呀,如今我是纳兰文惜。



不知不觉间,江南的冬季已经悄然离去,春日带着微凉渐渐走进江南的水乡园林,转眼之间又到了三月桃花即将盛开的季节。屈指算来,我嫁入沈家已经将近两月,日子在平淡安逸的时光中一分一秒的度过,虽然在夜深入睡之后,不时出现的噩梦时时提醒着我来到沈家的目的,但冥冥之中我不愿打扰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即使知道这只是一时的迷梦表象,但是我仍然心甘情愿地坠梦其中,不愿醒来。也许是我从小就离开了这样一个亲人间互相恩爱的家庭,所以十分依恋那种感觉,即使我与我的丈夫之间并没有爱情,我也不想破坏这样的关系。

但是,命运的车轮无情地前进,从来都不会因为谁而改变它的轨迹。

一日阳光倾泻窗台的午后,我静静得趴在卧房的圆桌上,看着对面的婉儿嫣然的笑脸,轻拢慢捻抚古琴,韵韵袅袅的琴音环绕房梁,化作午后梦中感伤曲。一曲即罢,门外伺候的丫头进来禀报,告诉我中堂大人差人来说,他这几日即要北上了,要少夫人回南京一趟,见上一面。我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我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

隔日清晨,婉儿奉公婆之命,陪同我一起回到明相在南京的行馆。

在明相那间装饰森然的书房中,我与他淡然对视,明相的眼中依然冷酷严肃,可是也有一层无形的忧郁。良久之后,他缓缓地说:“姑娘眼中似有不少顾及,该不会背弃你我之间的承诺吧?”

我被他看穿隐虑,一时无言以对。

“沈家待姑娘不错吧?姑娘会为了一时安逸,忘了自己在边塞受苦的父亲?”明相咄咄逼人,言语直指人心。

“怡心会尽快完成中堂大人的嘱托。”我内心矛盾,暗淡地说。

“那就好,三日之后,我等姑娘给我的结果。”明相斩钉截铁地说。

“三日之后?”我没有想到时间竟会如此紧逼,毫无转圜的余地。

“对,三日之后。吴三桂已在衡州称帝,立国号周,建元昭武,大封诸将。虽然只是做困兽之斗,但皇上仍然龙颜大怒,已遣容若南下,催促老父尽快了结江南之事,北上返京。事情不可再拖。”明相眼中的忧虑原来在此。

“令公子也来了?”我旋即问道。

“现已在行馆。梁汾已经离开此处,于江南四处寻访故友去了。容若此行,也是为了要托梁汾邀一些江南名士入京。多多结交江南文人,也是皇上的打算。”听之前顾老描述,容若喜欢结交江南名士,仿佛是志趣相投,而明相想的却是利用于此来为朝廷出力,父子之间,处事为人竟有这样大的不同。

我点点头,事已至此,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阳春三月,江南明媚的天空。我走出书房,仰望苍穹,深吸一口草木初生的空气,想让那样温润的气息荡涤我郁结于心的浊气,如今的我已深陷泥潭,再也无法拥有澄明的天空。远处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一听就知是婉儿的莺歌燕语,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隐隐约约中仿佛还有男子的笑语,顺着园中小路转角,我举目望见了婉儿正与一名男子嬉笑嫣然,而那名男子,就是我昔日在双林寺中无意间撞见的眉目清秀的纳兰公子。

那是怎样一幅春意盎然的画面啊,婉儿举手投足间,沉鱼落雁,纳兰公子抬首浅笑中,温文儒雅,初春恬淡清馨的空气仿佛都能醉人一般,才子佳人,情窦初开,笑颜如画。

看着这样一幅画面,我心中羡慕辛酸百感纠结。我轻轻地走上前去,婉儿看见了我,转过头笑着叫我:“文惜——”曾几何时,婉儿不再叫我嫂子,更愿意叫我的名字,我也更喜欢她这么叫我。

我点头带笑,慢慢地走近他们。

纳兰公子看着渐渐走近的我,一直面带微笑,仿佛早就不记得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待我站定后,他侧着轮廓清秀的脸望着我,“想不到我还有一个如此美貌的表妹。”

“纳兰公子万福。”我牵动嘴角微笑,心中却无比苦涩。

“何必如此客气,”纳兰公子笑道,“你该叫我表哥。”

婉儿一脸不解地望着我俩。

“文惜糊涂了,”我强作欢颜,转而对婉儿解释说,“我与表哥从未见过面。”

婉儿恍然大悟,随后不无骄傲的对纳兰公子说:“那我比文惜还要早认识公子你呢!”语气中充满了欢喜。

“此话倒是不假。”纳兰公子哈哈带笑,赞同地说。

我望着他俩眉目带情的相对,心中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婉儿的幸福溢于言表,公子的倾心暗可窥见,他二人如此的心心相映,郎才女貌,世间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爱情吗?而宿命对我却从不留情,家逢巨变,福祸由天,到哪里去得到幸福,寻觅爱情。

望着默默中有脉脉的两人,我缓缓说道:“婉儿,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公子再会——”婉儿依依不舍的拜别纳兰公子,我躬身道别,拉着婉儿离去。

我知道身后有一双念念在心的双眼,久久地望向我俩离去的芳草小路,但那样的眼神却不是为我。



那个夜色暗墨,凉风习习的夜晚,我轻声起床,从沈府后院来到了沈盛师从不让外人进入的书房。我轻轻地推开书房紧扣的大门,门框吱呀一声,我转身向后仔细观看,心觉安全之后,我提起裙摆走进了漆黑的书房。转身关上房门,我在房中站立片刻,好让眼光适应房间中的黑暗。

那是一间井然有序的书房,书栏上四书五经,历史诗词一应俱全,完全不像一个沾染铜臭的商人的书房,我想到沈盛师以前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雅士,只是世事难料,百转千回。

片刻之后,我走到书架前,开始翻阅可疑的线索证据。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四周静谧得让我仿佛都能听见沙漏沙沙流动的声音。

良久之后,我一无所获。精神过于紧张的我呆坐在房中的椅凳之上,环望四周,已不知该往哪里着手。

就在这时,房门轻启响动,缓缓打开,我骤然站立起身,一时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盏微弱的烛光照了进来,将烛光后模糊的黑影拉得很长很长,我抬头望向那盏灯光,由于在黑暗中长久坐立,我一时看不清来人的脸,心脏却咚咚咚咚,一声一声紧张沉重的敲击。

须臾之后,我看见了披着长褂,脸色阴暗的沈盛师。

“文惜,你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的。”我听见他沉重的声音响起,这句话让我差一点昏厥过去。

“怿儿说你在深夜的时候常常惊慌难以入眠,对他也不冷不热,我就知道明珠与我结亲另有目的。”他把烛台放在桌面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紧不慢的说,“我是与吴三桂曾经有过主幕关系,不过他如今已是瓮中之鳖,我与明珠结亲也是为了借重与中堂大人的姻亲关系,保我一家性命。没想到他并没打算放过我。”沈盛师语气中有一种人事沧桑般的凄凉。

我看着这样的他,心中竟然衍生了一丝怜悯。

“吴三桂打着‘兴明讨虏’的牌子,却自立为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老夫曾经犯过大错,死不足惜。可是文惜你这样牺牲自己,值不值得?”沈盛师语重心长,对我的遭遇充满同情。

“值不值得?或许你该问我应不应该?”我语气中带着讽刺,冷冷地说。

沈盛师诧异地望着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他镇住了一会儿,然后皱着眉头问我:“你不是明珠的侄女?”

我冷笑一声说:“当然不是,何况我一介女流,对国事还不至于那么上心。”我轻描淡写。

“那你嫁入我沈家是为了什么?”沈盛师疑惑不解的问我。

“我姓吴,父亲是十八年前因‘南闱科场案’被充军宁古塔的吴兆骞。”我一字一句,恨恨地说。

沈盛师听到这里,犹如被人重重地一击,瞬间失去了生气,一时间像老迈了许多一样,颓唐地坐在座椅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陷入了往事。之后,他嘴间喃喃自语,“果然是因果报应……”

许久之后,沈盛师无限哀伤地说:“当年老夫是有错……”

“有错?”我恶狠狠地打断他的话,“你知有错?你知有错还毁我吴家故园,不让我母亲埋葬其中,打死我相依为命的玉嫂吗?!”我一时间愤怒满怀。

沈盛师望着此刻激动不已的我,急忙解释:“老夫只是不愿想起伤心痛苦的往事,才买下故园重建,各中细微原由,并不知情啊——”

“不愿想起?哼!逃避就能超脱你的罪孽?”我并不理睬于他,继续咄咄逼人。

沈盛师一下沉默了,他转头望向紧闭的窗户,窗外的月光隐隐地透过窗纸照在文房四宝摆放整齐的书桌上,阴阴冷冷,让人心悸。

然后,他无不哀伤地说:“老夫当年确实是有罪啊。”沈盛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颤抖地递给了我。

我疑惑地接过信件,悄然展开阅读:

“仲堇展阅:云南一别,世兄可安好。而今‘南闱’事发,汝受命所写之《万金记传奇》,遂引皇上大怒,尔大祸将至。又吴汉槎于江南士子中中伤本王,云此案朝廷藩属中有添油浇火者,唯恐天下不乱。仲堇如若勾陷吴汉槎入罪,本王自可为汝开脱罪名,救汝全家。本王素知尔与吴汉槎交友颇深,然性命攸关,权衡利弊,汝千万好自为之。平西王吴三桂亲笔。”我看完之后,望向他苍老的面孔。

沈盛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说道:“老夫一生之中所做的错事,都与吴三桂有关。而今他如瓮中之鳖,我也因此而亡,可谓因果报应。”

他回首踱步走向窗口,抬着颤抖的手轻轻地推开了禁闭的窗户,窗外的月光顷刻间倾泻而下,带着宿命一般阴冷的暗喻。沈盛师望着窗外的月光,许久都不说话,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时间的沙漏缓缓地流淌,仿佛已过经年。

“我曾在云南做过平西王府幕僚,后因吴三桂要拉拢江南士子,我来到松陵,结识了你父亲,”沈盛师渐渐道出了往事,“顺治十四年‘南闱科场案’事发,吴三桂狼子野心,趁机火上浇油,命我写《万金记传奇》,讽刺考官徇私舞弊,映射朝廷腐败黑暗,先皇帝大怒,而当时清廷刚刚入关,满人用杀戮的方式立威,不仅正法正副主考官,重新复试已取中举人,并着人调查写作此文者,满门抄斩。偏偏你父亲为人恃才傲物,言语得罪平西王。吴三桂意欲报复,威胁我诬陷你父亲入罪,才救我全家性命。我想你父亲才华横溢,就算被我诬告,复试之时,也可从容过关,谁知他居然负气交了白卷,被谪戍宁古塔。”沈盛师述说着往事,脸上有深深的感伤。

我听到这里,才发现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居然都是那个卖国造反的吴三桂,沈盛师在其中充当了一把吴三桂借刀杀人的匕首。一时之间,我拿着那封我苦苦寻找的证据,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把这封信交给明珠吧,”沈盛师像下了千斤重的决心一样,“凭这封信,中堂大人就可名正言顺地治我的罪了。”

“我……”,他如今如此坦然,让我反而不知该怎么办。

“文惜,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个心狠冷酷的人,一直在内心挣扎该不该向我报复。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父亲。你若肯原谅于我,那我就死得瞑目了。”沈盛师诚恳地说,转过头慈祥地看着我,就像当初我刚进沈家一样。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沈盛师见我犹豫不决,又说道:“明珠奉皇命要治我的罪,你就算不给他这封信,就算原谅于我,他也会以其它的理由勾连于我的,”他悲哀的说道,随后语气恳切之中带着哀伤,“不过,老夫求你,一切的罪过由老夫一人承担,我当初犯错也是为了家人,姑娘有慈悲之心,求求明相不要牵连我的家人。”他说着说着,竟不自觉地老泪纵横,为了家人,这个曾经身不由己的老人,甘愿做任何事。

我抬起头,看见他早已不复昔日的风采矍铄,如今的沈盛师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却一生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一生都活在悔恨懊恼之中,往事如烟,有什么值得一辈子抓住不放的呢?师傅说的对,怨怨相报何时了。

“文惜,念在你在我沈家相处的这段短暂时光,我一家人对你如同亲人一般,答应老夫好吗?”沈盛师又一次恳求我。

我望着他诚诚恳切的目光,不知不觉地泪溢眼眶。我点点头,紧紧地揉皱了手中的书信。



两天之后,我黯默地把手中的书信交到了明相手中。

“姑娘果然不负老夫所望。”明相一边看着书信的内容一边高兴地对我说。看完之后,明相把书信放回信封之中,脸上的表情犹如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一般。“姑娘放心,你一旦成为老夫的侄女,就永远是老夫的侄女,等沈家的事了结之后,你就可以与我一同北上,再奏明皇上放你父亲南归。”他看着表情淡漠的我,安慰道。

“怡心想求中堂大人一件事。”我思忖良久,鼓起勇气说道。

“姑娘请说。”明相不解地望着我。

“怡心想求中堂大人请皇上从轻发落沈家,给他们留一条生路。”我说出了心中的话,希望得到明相肯定的答复。

明相吃惊地望着我,而后似有所悟地微微一笑。

“姑娘真是心地善良,”明相顿了一下,“不过,此事还需皇上亲自定夺,老夫不宜多嘴。不过老夫尽力而为,以了姑娘心愿。”明相轻描淡写地说。

话已说到此处,我只好缄默不语。

浮世表面之上,一切仿佛已经尘埃落定,那么此后岁月,师傅,我是不是可以放下一切俗世恩怨,真正归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