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秦淮河畔
沈府的大门尘封紧锁,昔日的浮华喧笑,化作了今日悲风扫起的一地落叶。
沈盛师因勾结叛贼,并向吴三桂贷资,通过在江南从商为其累积藩本的罪名,下罪入狱。明相为沈家求情的诺言都顺水东流,回音未曾逆流而上。当今圣上为给苟延残喘的吴三桂最后一击,杀鸡敬猴,重惩沈家,于康熙十七年五月定案,沈家家产籍没入官,沈盛师斩立决,沈怿充军宁古塔,沈婉卖做官婢,老夫人在抄家的当日自缢而死,我因举发有功,又是明相侄女,解除婚姻离罪,与沈家撇清了关系。
飞鸿如泥,岁月如梭,转眼又是一场家破人亡的悲剧。
后沈怿代父受刑,被斩首于市,沈盛师流放关外,因年老体弱病死在路途,沈婉被官府辗转买卖,成为了秦淮河畔的歌姬。沈怿被押出官衙行刑的那天,我看见他恶狠狠地瞪着我的眼睛,殷红如血,仿佛那个充满魔魇的夜晚,孤鸟栖高树,枯木鸣悲风,那只夜鹰尖利带血的双目,狠狠地绞着我的心,仿佛就算喝下孟婆汤,过了忘川水,他也不会放过我。那样的眼神,啃噬着我灵魂中最后一点安心。
自那以后,我犹如坠入无极地狱,万劫不复。我单纯的报复换来了一场血腥的政治屠毒。往生轮回之中,我该如何找回自我?
又是一个春风拂栏露华浓的季节,我住在明相的行馆,终日不出闺房,于房间中打坐念经,企图回到昔日安祥静谧的时光,找回灵魂中不曾零落成泥碾做尘的自我,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一经尘染的灵魂,是怎么洗也洗不净的。我已经亲手把红线化作无情剪,让沈怿身首异处,我已经甘愿用姻亲变作夺魂刀,使公婆命丧黄泉,我也已经切断了婉儿的幸福缘,牵连她沦落风尘,我造成的一切一切,无论念多少的心经、悲咒也不可能挽回的了。如今的我,除了枯等着日升月落,迎父亲南归便是唯一的希望,此愿一了,混沌天地间独旋的我,是不是也该找到自己的归途了呢?
我走在行馆后院的小路上,思绪混乱,表情麻木,如今是春日盎然的季节,可我满眼满眼都是颓败凄凉,世间的万物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日升月落,草木荣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的延续,没有意义。
行至翠湖岸边时,看见了一身素衣长卦的纳兰公子,站在湖边,远望对岸,久久伫立出神。看着那峻拔单薄的身影,隐隐中深含着无限的寂寥。
我轻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排站立。之后久久,他没有转头望我一眼,我也沉默不语。园中湖边翠柳依依,摇曳生姿,仿若婉儿风情万种的身段,静似娇花,行若柳,美丽动人。
“文惜,你一介女子,怎会甘心去做阿玛的一颗棋?”许久之后,容若无不哀伤地问我。
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没有说话,前尘往事成云烟,已经汩汩流血的伤口,我不愿再去触及。可眼泪却禁不住这一句惋惜的问话,夺眶而出。
容若见我不愿回答,终于转过脸庞看向我,却看见了我满脸泪痕,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复又转身,望着满园的春色,他叹息道:“唉,满眼春风百事非……”
我站立不动,任眼泪一滴一滴的从脸颊滑下,而后我轻拂眼泪,低声自语:“婉儿不知现在哪里?怎么样了?”
容若见我念起婉儿,心绪凄迷,却强忍悲凉的心情,不言不语。这样含蓄内敛的一个男子,即使心里充满了担心,也不愿随意袒露。好久之后,他才坚决地说:“我会娶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被他这一句话从哀伤的情绪中惊醒,我转头望着他的脸,那是一张俊秀刚毅的脸庞,眉目清明,眼中的柔情如絮如丝,却有着海枯石烂不理不弃般的此生不渝,那样的眼神,是我在双林寺微凉的清晨似曾相识的。婉儿哪,你若能脱离苦海,此生有这么一个人相伴,该是多么幸福啊。
片刻过后,容若无不愤懑地说:“阿妈治沈家入罪,不留情面,在给皇上的奏章中说,治乱世必用重典,奏请严惩沈家。为治沈家的罪,不惜将自己的侄女用作筹码,寻找证据勾连罪名。说什么为了朝廷社稷?!真是人心不古,宦海无情!”容若一时间情绪激动,滔滔不绝地说出了对自己的阿玛这么不满的话。
我听他说起,才知道明相答应过我的话不过是一纸空文,比起乌纱权势,朝野政绩,一个小女子的请求又算什么呢?我一时无言以对,面含自嘲的冷笑。
容若说完之后,又显得神情暗默,似乎自己心里清楚,就算如何对自己的父亲不满,但他仍然是自己的父亲,这是老天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于是,容若又暗淡的说:“我明日就要马上回京履职,身不由己。阿玛还会多逗留几日,处理江南遗务,而后也将返京。文惜,你随我阿玛一同返京前,务必帮我找到婉儿,安顿好她。”
我看着他那么关切婉儿的眼神,心中充满羡慕,这种情感的纠结,一生又能轮回几次呢?仿佛只要有朝一日相逢,便会义无反顾的许给她一个完美的句点,人生至此,又有何求?我融化于他诚挚恳切的目光,其实不用他嘱托,我也会去寻找婉儿的,她是老天赐给我在沈家惶惶的岁月中享受平和安逸的仙子。就算如今的她恨我入骨,我也要去见她,我想要还她的情,即使我知道我还不起。
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诚恳地保证:“我一定会找到她的,你放心。”
容若见我答应,含笑点头,充满欣慰。
秦淮旧梦如烟云,倒映人间几沧桑?
我带着容若的嘱托,女扮男装,走访于南京的歌楼酒市,杨柳巷。秦淮风景无数,但最诱人的便是画堂暖阁、舟楫画舫,金陵六朝文物旧江山,良辰美景,美眷如花。
每当夜色初降的时候,秦淮河上便开始灯火通明,歌舞升平,颦婷扬袖舞,绣带纷飞葩,轻纱波粼荡漾,丝竹编磬歌遍霄彻,一片纸醉金迷的时光,天上人间,如梦似幻。从古至今,秦淮河上的佳人,都被唤作商女,但她们大都命运坎坷,红颜多劫。任她一个个面如芙蓉肌若凝脂,才华横溢,绝代芳华,宿命的遭遇却无情地轮回,陈圆圆,一曲琵琶,舞低楼心月,歌尽扇底风,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最后却成了祸水,皈依佛门。苏小小,才子佳人,油壁车青熜马,两下牵挂,魂飞天涯。李香君,命运多舛,素扇沾血开桃花。秦淮河畔,每一阁的故事,每一堂的诗词,都让人怅然神伤。
我一连两日游走于章台巷,可怜的婉儿,天长路遥魂飞苦,如今身在何处呢?
那晚在秦淮有名的花堂酒楼,碧纱帘后的佳人影影绰绰,轻拢慢捻抹抚挑,一首幽曲使人心神荡漾,犹如仙界音杳绝响,那身姿、那容貌、那曲音,处处透显出婉儿的风韵,一曲即罢,赢得满堂宾客击掌鼓噪,佳人躬身施礼,抱琴至碧纱帘后离去。我慌忙的追至后堂,见到了如今沦落风尘,人前强颜欢笑的婉儿。
如今的婉儿,鬓发如云,轻纱薄衣,过去的平康好姿首,裹上了今天的风流锦。眉目中不再有单纯的笑意,有的只是岁月的无情,
我望着她无语凝噎,心痛悔恨齐聚心头。
她望着我眼中悲愤,昔日的王谢堂前燕,变作了朱雀桥边野草花,昔日的横波目,化作了流泪泉,她悲惨的身世,全是因我造成。
好半天,我才能吐出两个字:“婉儿——”
婉儿恨恨地望着我,那双闪着寒星的双目里,我看见了沈盛师客死异乡,看见了老夫人颈上的白绫,看见了沈怿身下血流成河,看见了她对我的恨,深不见底。
我颤抖着又叫她,“婉儿——”
婉儿带着浸入人心的冷笑对我说:“嫂子别来无恙?”
我听到她这一声讽刺的问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前尘往事齐上心头,尘缘如梦,寸心难决,该如何向她说起。
我不敢看她那样凛冽的眼神,低下了头,眼泪瞬间滴落而下。
“嫂子不敢面对我,为何又来找我?”婉儿语气中尽是冷言冷语。
我缓缓抬起了头,平和地对她说:“婉儿你受苦了。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家?婉儿不知道哪里还有个家?”她冷笑一声,回答我说。
是呀,婉儿家破人亡,家早已不存在了,那我呢?我不一样是无家可归,寄人篱下。在经历了这么多人事纠葛之后,我的身心都早已回不去江南的家了。
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婉儿的绝望,跟我当初离开父母、失去玉嫂、永隔师傅的心情是那么的相像,无处安身,前途迷茫。所以心中有恨,身不由己。
我望着她绝望的双眼,问道:“你恨我?”
婉儿被我这一句问得镇住了,她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来面对她。好一会儿,她突然愤怒的对我吼道:“是呀,我恨你!我恨你面如桃花心似蛇蝎,我恨你骗我家人害我全家,我恨你杀死我哥哥,母亲,父亲,我恨你害我沦落烟花地,痛不欲生!”她一口气把所有的悲愤一吐而尽,而后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抱膝,蹲在地上呜呜哭泣。
我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真实的婉儿,当她把心中的悲苦都发泄出来的时候,她的心里才会解脱。我轻轻地蹲下身去,抚摸着婉儿如瀑的秀发,月光照在她簪子晶莹的金铀碧瑶之上,反射出隐喻一般的光芒。
尔后,我缓缓地说:“婉儿,你恨我,我知道。你家破人亡因我而起,我不想为自己辩脱。而我只是中堂大人的一颗棋子罢了,你沈家不因我而亡,也会因其它而亡,宿命如此,我们谁也逃脱不过。我自有罪,往后必当向你偿还。可你不应该因为恨我,而迷失自己吧?”
婉儿慢慢得抬起了头,泪眼迷蒙地望着我。
我见她情绪渐渐平和,复又对她说:“你还记得纳兰公子吗?”
婉儿听见容若的名字,眼神中有些许的惊喜,点了点头,随后刚有光彩的眼神又暗默了下去。“他是纳兰明珠的儿子。”婉儿心中有无限的矛盾。
“他们父子是不一样的,”我对她语重心长地说,“两情相悦,是不能被宿怨蒙住双眼的,你爱他,不是吗?”
婉儿真切认真地点头。
“他让我安顿好你,以后他会回来娶你的。”我望着婉儿梨花带雨的容颜,心中充满了羡慕,婉儿,冥冥之中有一个那么出色的男子那样爱着你,你知道你有多么幸福吗?
婉儿看着我充满怜惜的脸,缓缓地放开了抱住双膝的双手,然后攀上我的肩,轻轻地搂着我,许久沉默不语,之后埋首于我的肩,暗暗抽泣。
我知道,婉儿终于卸下心里的仇恨恩怨,为了以后美好的人生,喜极而泣。
而我的人生,明日朝起,尘世依旧,浩瀚天宇间,我只能局促方隅,已经折翼的双翅,再也不能飞翔。
我带婉儿离开了秦淮烟雨地,幽幽天地,悠悠秦淮河畔,商女犹唱玉树**,远远的传来了《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