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了曹洪想出的计策之后,糜旸只觉有似曾相似之感。
历史上钟会伐蜀之时,汉中的阳平关便是在相似的情况下失守。
想到这一点,糜旸只觉得有时候世事真是奇妙。
不过再转念一想,糜旸才发现,不是世事奇妙,只是人心如此。
曹洪提出的这个计策,除去能很大概率能拿下阳平关之外,还能在很大程度上保证己方大军的安全。
之所以曹洪的计策,会与历史上魏军采取的一致,不是他们跨时空般的心有灵犀,只是他们心中都天然的喜欢怀疑而已。
在心有怀疑的时候,还有什么计策比这个更好吗?
历史上的傅佥因为不察,让己身战死,阳平关沦丧,这直接导致了整个汉中的沦陷。
可糜旸不是傅佥,曹洪以为他是螳螂背后的黄雀,但他却不知道,糜旸是那个手持弹弓意欲射雀的猎人。
糜旸在沉思一会后,看着吴懿说道:“答应他。”
糜旸的这个决断,让在座的吴懿、法邈、吕乂三人惊讶的齐齐看向他。
最后还是吴懿大着胆子轻声提醒道:“魏军人多势众,若我军要采取诱敌之计,万一防范不及的话,可能会弄巧成拙。”
在座的三人皆是知晓兵法之人。
他们知道糜旸之所以会答应曹洪提出的计策,无非是想当那个隐藏在黄雀背后的猎手。
说白了糜旸是在施展诱敌之计。
可猎手之所以有信心对翱翔于高空的黄雀一击即中,原因在于他手中有着犀利的弹弓。
同样的是,曹洪之所以会认为这个计策保险,无非就是认为他的兵力多。
如果吴懿不按照他的计策去做,那吴懿自然是假意投降。
可如果吴懿按照他的计策去做了,那么不管吴懿是真的投降还是假的投降,阳平关的城门一旦被打开,以魏军的人多势众,难道就不能强攻拿下来吗?
这才是曹洪愿意冒险的最大原因。
曹洪的想法瞒不住在座的吴懿三人,而他们三人对己方的兵力有着清晰的了解。
目前阳平关的守军不过三千,这三千中至少有两千要守在阳平关各处关隘。
也就是说,当最坏的情况发生之际,吴懿只能靠一千守军在城门口硬抗数万魏军的猛攻,这样的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太过冒险了。
吴懿的提醒糜旸自然听得懂,吴懿的顾虑他又岂不会不知道。
但他既然能做出这个决断,那心中自然会有应对的办法。
糜旸看向在座的吴懿三人,将心中的考虑说了出来。
“当今的局势,无论是兵力、军资,乃至于战略空间,我军都处于下风。
但我军也有着两大优势。”
“我军的一大优势在于,目前汉中诸县、要道皆在我军的掌控之中,这可以让我军在汉中内部,甚至让我军在汉中与汉兴之间进行快速的调动。
御敌于国门之外,不是一味的看着敌军势力壮大,不断的挤压我军的生存空间。
在现在敌军还未对我军形成合围之际,我军应当充分利用这种优势,进行各地之间大军的快速调动。
不断在运动中寻找战机,不断在运动中让敌军不知我军的目的所在。
现在在汉中,我军是不存在机动兵力,但在汉兴,我还有五千大军!”
糜旸口中提起的五千大军,正是他之前派出去驻防汉兴的魏延所部。
听到糜旸提起魏延这支大军,现在纵算是法邈也有些坐不住了。
法邈站起身来对着糜旸一拜道:“臣知君侯有趁此良机击败曹洪之心,然我军的主要任务还是以守为主。
当初君侯让魏镇北领兵前往汉兴,担心的不正是一直蠢蠢欲动的司马懿吗?
现司马懿与张郃大军动向未知,君侯若贸然将魏延大军从汉兴撤回,一旦司马懿探得这个消息,恐怕汉兴会有危险呀。”
法邈的话,让吴懿与吕乂二人的脸上,也浮现了认同。
毕竟哪怕曹洪的大军需要处理,但以梁州目前的情况,实在也不适合拆东墙补西墙。
法邈的建言并未让糜旸迟疑,反而让他大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背负双手走到法邈身前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刚才言明,我军之优势有二,其一在于地利,其二呢?
其二便是我军并不算真正的孤军。
诚然益州大军正远征南中,但我泱泱大汉,难道就只有益州与梁州吗?”
说到这处,糜旸的脸上流露自信的神色。
“司马懿担任的是荆州都督,他都督的是荆州军事,若有机可乘,他当然会起兵攻打汉兴。
可若是他自身的根据地宛城,面临着危险呢?
阳平关、南郑、西城、襄阳,以汉水为联络通道,交通十分便利,我在派出信使前往西城的同时,亦会派出信使前往襄阳与车骑将军联络。
在文长率军离开西城之际,我会让车骑将军领兵北进,放出要攻打宛城的消息。
一旦司马懿得到这个消息,他还敢肆无忌惮的率领大军远征吗?”
“他不敢!”
糜旸的威名早已经深入吴懿三人心中,以他过往立下的战绩,他做出的判断有一种天然的信服力。
看着胸有成竹的糜旸,法邈与吕乂眼中异彩连连。
而吴懿在看到显露出这一面的糜旸后,他的内心中有着强烈的震撼。
震撼之后吴懿心中终于明白了一些事。
以往吴懿认识的糜旸,是那个善于政治斗争,善于洞察人心的夏日之阳。
这也是一种非凡的才能,但在名将辈出的乱世中,这种才能不足以树立个人巨大的威望。
但今日在吴懿第一次见糜旸阐述内心的军事韬略后,糜旸在阐述军事韬略时整个人由内向外散发出的那种强大气场,那种将一切尽握于掌中的强大自信,就连吴懿这个经年宿将也不禁在心中油然生出臣服之意。
这才是为什么糜旸能这么受刘备宠爱,又为什么这么受数万大军拥戴的真正原因!
什么叫功为诸军之冠的冠军侯,什么又叫光芒四射不可触之锋芒的汉白鹿。
吴懿认为他今天终于真正见识到了。
心中大受震撼的吴懿,下意识地对着糜旸一拜。
糜旸见吴懿几人不再有异议,他便转身回到座位上开始写起亲笔手令。
糜旸论断司马懿在宛城有危险的时候,不会出兵攻打汉兴郡,也是有着依据的。
这依据便是司马懿的本性。
不管司马懿现在在曹丕面前表现得多好,但他却瞒不过身为后世者的糜旸。
司马懿是个很自私的人,他不是一心只为国家考虑的诸葛亮。
出兵攻打汉兴胜负尚不可知,但他的大军一旦离开宛城,张飞是完全有能力攻下宛城的。
就算张飞攻下宛城的同时,司马懿成功拿下汉兴郡,但那又如何?
宛城作为拱卫洛阳的防线,他的意义十个汉兴郡也比不上。
当冒险的筹码不对等时,以司马懿的聪慧,他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
糜旸很快就写好两封亲笔信,然后他快速交到法邈的手中。
“以最快的速度,将我的两封信送往西城与襄阳。”
法邈也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他脸露凝重的对着糜旸点头之后,便拿着糜旸的两封信大步走出了大帐之外。
等法邈离开之后,糜旸看向吴懿,对着他嘱咐道:“以言语多拖上曹洪几日。
只要你能保证在文长大军到来之前,曹洪的大军尚未到来,不管这一仗结果如何,来日你都是这一仗的首功!”
听到糜旸这句话后,吴懿脸色一正。
他对着糜旸深深一拜,然后亦缓缓退出了大帐之外。
吴懿没有糜旸立于全局,当机立断统筹数处战场的帅才,但要是论及该如何与招降的使者扯皮,他倒是在行的很。
等法邈与吴懿皆离开大帐后,单独留下的吕乂,问出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个疑问。
“曹真大军数日前已出骆谷,彼军之动向尚不可知,若彼军封锁要道,镇北将军能安然来到阳平关吗?”
吕乂的这个疑问,让糜旸诧异的看了吕乂一眼。
若邓艾在此,他提出这个疑问,糜旸不会诧异。
可以往吕乂便是一位长于政略的人,没想到他在军事上也有这番见解。
糜旸不知道的是,正所谓人以群分,历史上的吕乂只是居于益州腹心之地处理政事,当然没有什么机会展现军事上的才华。
而就算吕乂有些军事天赋,在没有经历战争环境的情况下,任何天赋永远就只会是天赋,不会转化为本事。
但今世吕乂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每日跟在糜旸这个战功赫赫的主君身边,他军事方面渐渐有着开窍的现象,倒也算正常。
吕乂的这个疑问,糜旸方才也考虑过。
考虑之后,糜旸只是对着吕乂答道:“我信他。”
战争一事,皆有风险,要想取得胜利,也皆要不惧冒险。
这一点天下间任何将领都是一样的态度。
但将与帅最大的不同就是,将面对风险时,只会片面的想着见招拆招。
可一军之帅面对风险时,却会在他所处的高度之处,以全局的目光,通过战略规划,进行整体上的合理人力资源调配,来无形中消弭掉这种风险。
就如糜旸之信任马超,糜旸现在也信任魏延。
谁道季汉后期无大将,魏延不是吗?
糜旸知道纵算现在曹真想用大军封锁汉中要道,可数日的时间,魏军不可能完全做到这一点。
数日内布置出的防线,也肯定存在着很大漏洞。
几道简陋的封锁线,若能拦得住诸葛亮掌权时期的唯一一个万户侯,那糜旸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强帅之下无弱将,糜旸不喜魏延的性格,但却从未怀疑过他的能力。
进击吧,魏文长。
正如糜旸所判断的那般,有着汉水的存在,从阳平关出发的信使,很快就来到了西城的汉军大营中。
汉兴郡的治所并非在西城,而是在上庸。
可由于西城与宛城之间,有着一条可行驶大军的水道存在着,故而魏延之前按照糜旸的指令,将大军屯扎在西城之外。
仔细想来,糜旸的这道指令已经过去数个月的时间。
而魏延也率领着五千精锐梁州军,在西城白白的枯等了数个月。
在一开始时,就算司马懿的大军未有所行动,可魏延心中也知道他任务的重要性,所以魏延还是很有干劲的。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汉中各地都陆续传来接敌的战报,而己方这里还一直相安无事之后,魏延就开始坐不住了。
马超连胜魏军两场,尽管是小胜,但也提振不少己方的军心。
而尽管吴懿与糜旸尚未与敌接战,但至少他们的敌人都已经出现,想来不久之后就会有战报传来。
可是自己呢?
敌人的一根汗毛都没看见。
难不成他又要像以往那般,只能静静的看着友军在不断血战立下功劳,然后自己白白的错过大好的立功机会?
一想到这点,魏延的内心就急的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般。
魏延有好几次想上书糜旸,想让糜旸将他调往前线,最好的就是与吴懿对换下守区。
可慑于糜旸的威严,魏延一直没将手中的上书送出来。
就在魏延越来越急切,就要不顾一切,他得知了糜旸信使到来的消息。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魏延高兴地连抓了几把胡子。
他就不信,这次还不是让他打仗的消息。
在心中的兴奋之下,魏延很快就接见了糜旸派出的信使,并且从信使的手中拿到了糜旸的来信。
魏延迫不及待展开来信看了起来。
看完信件中的内容之后,魏延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
糜旸信中的内容不算少,可一心求战的魏延只记住了八个大字:
“不顾一切,速援阳平。”
对于魏延来说,有这八个字就足够。
魏延顾不上安排糜旸的使者休息,他急忙发出了一道道军令。
魏延的军令一道比一道急,直催的底下的军士叫苦连天,也催的糜旸的使者眉关紧锁。
使者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我东下之际,有部分魏军已然开始封锁汉水,纵使西城有大量船只,将军恐也不容易逆流而上。”
使者言语中提醒的意味很浓,可魏延在听完这番好心的提醒之后,却不屑地说道:
“敌军纵封,我自往之。”
世人是不是忘记了,谁才是今汉的第一任汉中都督?
论起对汉中地形的熟悉,他魏延会在旁人之下吗?
想到这,魏延高傲的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