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文简这一大早起来,见得地上厚厚一层雪,直叫“好”待听得小西道自己的那箱衣物还未被洗掉,忙让她去取了自己的靴子来,开门到屋后那个不小的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又叫又跳的:“过年了,过年了”好似要施展腿脚,踹了两下院里的石榴树,树上的雪“簌簌”而下,落得他满头满脖子白莹莹。
小西心里着实担心他可别象四爷似的,也摔一跤,只跟在他后头追着跑,求着简少爷在靴底绑上小草鞋。文简嫌不自在,自是不乐意。
文箐见他闹得欢,也怕乐极生悲,便叫住他:“至少在靴底绑上两根草绳,这般不会滑倒,也不累赘。姐姐待会出门,亦这般。”
文简方才妥协地接受这个法子,一待小西给他缠好草绳,疯叫着几声又跑了两圈,便没了兴致,垂头丧气地跺了脚上的雪与泥,在檐下,见得朔风吹动一侧房檐上的雪,裹起一片浮白来,叹道:“唉,真没意思……”
文箐问道:“你这又是寻思甚么呢?”
文简很没精神地道:“唉,去年打雪仗,还有栓子哥哥,豆子和黑子,还有曾家的,今年只我一个……”
真难为他,小小年纪,也懂得伤春悲秋,追思往日,言语中几分落寞,听得文箐心酸。哄道:“不就是打雪仗嘛,这有何难?过会到得伯祖母那边,自然是又有文笈文筹,还有大哥二哥他们,一大堆人陪你玩,也不少呢。届时你打输了,可不许哭闹。”
“输了便输了,我才不会哭呢。打不过我跑进屋里便是了。”文简听了,一时又充满期望地问道,“那咱们甚么时候过去啊?”
“怎么也要吃过早饭吧……”
因为下雪,这早饭便各自在各屋里吃。文箐大大地松一口气,甩开腮帮子,狠狠地喝完两碗多粥,又吃了四个半米糕。边吃边劝文简,米糕松软香甜可口易消化,比年糕好,带得他亦吃了三个半米糕。
小西瞧得,心内大惊:四小姐这食量可不小啊,原来昨日在厅里没吃饱……
只是,轮到要出门前,文箐痛苦了:如今脚是真个穿鞋都痛了,这靴子也不轻。小西在旁边发愁地道:“我还是去叫郭董氏来背四小姐吧。”
一提到郭董氏,文箐有些不乐意了。自己本来还想着要信任她,没想到她倒是守口如瓶,陈妈那般求她,可她竟是在自己面前连半个字也不曾透露。“小西姐,四婶让你来服侍我们,那她身边只丁娘子一个了?我听郭娘子说丁娘子是六妹的奶妈,那位侍候四婶的怎么没见到?”
小西正在琢磨着如何让四小姐能穿上靴子,若不然穿个棉拖过去,长房老太太定要怪罪的。听得文箐问话,便放下靴子来,道:“哦,四小姐是说郭陈氏?她家姊妹又生了三胞胎,前几天告假,来不得。”
都姓郭?不会是郭董氏的妯娌吧?文箐过份敏感地问出来,小西一笑,道:“不是,不是。郭陈氏还是邻村的呢。所以有时一叫郭娘子容易叫混,故而大家都叫郭陈氏为郭大娘子,或者大郭氏,也叫郭陈氏。”
文箐心想,唉,古代女人一嫁人,连个名字都省了,要区分,加娘家姓。这要是夫家姓娘家姓都一样了,还真只能按年龄大小排序了。这七郎八娘的,一直排下去,一不小心,就叫混了。
这边说着话,文箐瞧着外面的雪地,可是不敢再踩木屐,家里下人有限,自己莫要给婶子们添麻烦了。一狠心,穿上了靴子,轻轻落脚,慢慢“移”动,总算是能“走”了。然后开始发愁,且得找人来帮忙才是,要不桌上的礼物怎么搬到长房那边去?
李氏自己抱了文箧,带着文筜,又让韦氏叫了洒扫院子的那两个婆子,说是来帮文箐“送礼”的。一进屋便满脸带笑地道:“箐儿,婶母可是要谢谢你。昨**送的,婶母见了,那是样样儿都欢喜。”
文箐还以为她今天见自己定是有些不痛快的,没想到,三婶竟然是“大人大量”,也不问自己陈**事,她不提,自己更不会提这事了。于是,亦笑着道:“三婶若是喜欢了,那我自然更是高兴了。先时还担心那些不过是些小物件,只恐拿不出手。”
“有甚么拿不出手的?都是家里人,你与你三舅姆怎的对着我们都这般见外了?你归家还送甚么礼?倒是我们作婶子的,不收则是不领情,这要收了倒又很是厚颜了……”李氏说归说,眼珠了却在屋里转了几转,只见得一个大箱子在外头,旁边堆了些小件的,看来还有两个大箱子在卧房里了。她走到桌边,问道:“这些,都是送给你伯祖母那边的?你三舅姆出手倒真是大方啊,准备得这么多。”
“是啊,我此次倒是给她家里添了些麻烦,好在三舅姆很是欢喜。”文箐笑着点头,也不多解释。
李氏抱着文箧坐到桌边,韦氏在一旁忙着给文箧解开小斗篷来,文箐这才瞧清这个最小的弟弟。其实长得很可爱的,可以说得上是珠圆玉润,在文筜他们三姐弟中,样貌上最讨喜。只是明明有近四岁了,却比去年的文简显得还要矮,这般大了,竟然抱上抱下,李氏爱若珍宝状。想着郭董氏曾说,箧少爷被道士说此子缘浅,看来是说寿不长;又说医生曾救过几次,长得这般大也不容易。文箐看他样子,真没看出来他得的甚么病。只是一想到,若他身体强健,而自己姐弟真是发生意外没归家或者当时船难时就没了性命,那就是文箧继承自己这一房了。她虽对文箧没意见,不过因此事,也不由得多看几眼。
“文箧弟弟,可要吃点心?文简,去,给小弟取些来……”文箐细瞧得三婶眼泡微肿,眼底有一两缕血丝,面上抹了厚厚一层脂膏,看来昨夜没歇息好啊。见李氏带笑来自己屋里,好似昨夜之事不曾发生,她也乐得借此修复关系,至少表面上,应该是婶侄众人和睦,其乐融融,莫要有闲话。
“箐儿,这点心,你不是送了些与我们吗?我屋里有呢,你们自个儿留着吃吧。”李氏客套地道。
要讨好她,莫如讨好她最宠爱的人。文箐见她只着意关注小儿子,此时自然要把握机会,笑道:“三婶,这点心,放久了只会越来越硬,还是趁软乎的时候,吃进肚里的好。小弟乐意吃,这是给我面子呢,我倒是极高兴的……”
小西从柜上端了一盒下来,文简却自有主张:“不要,不要这个,要那莲蓉的香。小弟不喜欢花香的。”
李氏听得这话,觉得文简这般小,倒是对文箧用了心,很是高兴,对小儿子道:“来,快谢谢你六哥哥。”
文简已捏了一块递于他,文箧接了过去,张嘴了咬一小口,说话声音细细地:“多谢六哥。好吃……”
李氏吩咐韦氏带了文简同文箧到一旁。文箐见文筜似乎亦有些眼热,便让小西取了玫瑰糕来,李氏瞧女儿半点不客气,便嗔道:“你才吃过早饭呢。你四姐让你吃,你也不晓得客气一下。幸亏是家里人,这要在外头……”
文箐搞不清她今日过来,是真的要陪自己去长房那边,还是弥补昨日下午未曾来自己屋里这回子事。也只好虚与委蛇,笑道:“五妹同我不见外,这才叫姐妹。要见外,相互都客气,哪里谈得上手足情深。我倒是极喜五妹这般直率的……”
她这话说得倒也是真心,李氏先还认为她是堵自己,可一见她表情真正是姐妹情深状,也不由得怨自己多心了。
文筜一边吃,一边关注着桌上的礼盒,暗地里同自家的礼盒比对在小,昨日受了训,今日也不敢贸然去翻开来。
李氏腾出手来,坐那儿,喝了一口水,便好似随手翻开了桌上的礼盒。文箐听得她道:“唉呀,你昨日送的那茶,你舅姆打哪里买的?今日一早,给你三叔沏了一杯,他倒是连着说了三声不错。你若还有,不如给你大伯二伯那边送去些,他们是喜茶的,还有你伯祖父那边……”
“谢三婶提醒。”文箐听得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把一路上买的,都全数奉献出来了,三舅母也对自己交待了人情往来的事,故而亦添补了些。只这茶,实是量少,却是不能每一样各家都送到。且又担心各家以后合计起来,哪家送的值钱哪家送的便宜了,最后是自己这个送礼的给别人定了高下,让人以为自己讨好了哪家,轻忽了谁家,留了话柄。而三叔在归州就一个劲儿问茶的事,自己才以为他喜茶,将大半茶都送与他,四叔那边反而只送得两样,各小半斤。到得长房这边,茶叶还余得四五样,各半斤多,也不好按各个小家来分着送,故而看起来,一包一包,不少,份量却是不重。
李氏看了几样,发现同送自家的差不多。“啊呀,我说这些,你是不是觉得三婶太唠叨了?”
文箐仍是带着微笑,道:“哪里,三婶这般细细提点,我自是感激不尽的。哪会嫌烦,只巴望着三婶多同我讲些,我这正发愁着长房伯母们都喜欢些甚么呢?您这一来,我倒是可以向三婶取些经。”
李氏听到最后一句,突然想起昨日文箐说的:“日后分了家,我这头记了帐,三婶过一目。”这取经?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心里一惊,热度便有些降了下来,道:“其实倒也没甚么忌讳的。我瞧着,这些倒是甚好。你三舅姆,在人情往来上真是费了心思。”
文筜这会子,亦是十分好奇,有了四姐的许可,她翻得光明正大。“四姐,这砚,要送给谁的啊?”
李氏听得女儿这话,亦看过去,是文房?她祖上亦是读书人家,后来家道落败,到了她父亲那一辈,连秀才亦未考中,到她而言,她亦只勉强略读了女书。可这砚,想来不是最次的那种,她拿不准,只估摸着,怎么也要一百多贯以上?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也是你三舅姆备置的?可是要送与你伯祖父的?还是要送给你小叔的?”
文箐由着小西扶了走过去,那正是当日在歙县买的两块,砚原准备送给大舅与二舅的。那日在杭州自己清点装箱时,去给沈肇瞧病离开了,然后让表姐帮忙放的。昨日发现竟然装到给自家的这边箱子里头来了,便搁到一旁,想来是陈妈他们清点时又给放到这堆来了。这个,怎么今早竟然忘了收起来了?
她想扯个理由,后来一想,终究还是说实话。“啊,这个,这个只怕是我昨日拿错了。这应该是要送给大舅他们的,他们一家都喜书画。”她生怕这送给周家的与沈家的有差异,到时引起了别的争论,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说,忙问道,“三婶,伯祖父与小叔亦喜欢这些?”
“读书人都喜这个吧,我也说不准。不过你四叔年初倒是送了一方砚与长房小叔,同你伯祖父赏过一次。”李氏略提了一两句。
文箐心思一动。这是陈妈没说的。陈妈信里只说了家中诸人日常的一些习性,以及将岳州带回来的物事列了厚厚一叠单子。
“四叔亦喜欢砚啊?”文箐想借机打听一下,没话找话问。
“你四叔,但凡稀奇的都喜欢,可是没少花钱。为此,你伯祖父还说过……”李氏说到这里,意识到这是侄女儿,不能在文简面说这般说周同的不足,便收了口。
文箐也不继续追问。这时,洒扫的婆子过来问要搬甚么物事,韦娘子便将文箧递回李氏怀里。
李氏咐咐道:“韦娘子,快,帮四小姐把这砚收起来,放妥了,莫要混进来了,送错礼了。”又对文箐道:“箐儿,给你大舅他们要送的礼,都备在哪了?且放到一起,日后莫要再漏了。”
“还是三婶想得周到。待脚好后,只怕已是明年春节了,想来是要同弟弟去大舅那边请安一趟。”文箐当时没多想,从身上摸出钥匙来,递给小西,让她去开里面靠边上的箱子。韦氏端了砚盒,跟了进去。
“哦,是了,你打杭州来,那必然过些日子要去拜见你大舅的。”李氏听了,也觉得理所当然,可是一想到,沈吴氏竟然连文箐去沈家的礼都备妥了,那置自己周家这边于何地?一时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又暗怨沈吴氏明明都家败了还打肿脸充胖子,这要传出去,难不成自己倒成了那不懂礼的了?略有些不悦地道:“你三舅姆对你倒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连这个都替你备妥了。你若去,我亦不会让你空手而去,总也得备一两样象样的与你带去了。”
文箐听这话,好似说三舅姆照顾自己过了头,生怕产生误会,忙道:“三舅姆对我与弟弟确实照顾周到,只是这些礼,不过是我年幼,唯恐在礼节上对诸位亲友怠慢了,当时拿不定主意,请她帮忙斟酌。如今既有三婶这般大力提点,我自是放心得很……”
文箐的意思是想说清这礼是自己送的,不过是请三舅姆提个建议罢了。可李氏现在根深蒂固的想法则是文箐从杭州归来,带的这些礼那自是沈老三那一房打点的。又哪里会想到这大部分都是文箐自己挣来的?故而,她心里仍有些芥蒂,道:“箐儿,咱们周家倒还不至于拿外人的来充当自己的门面送礼的。我也不是怨怪你舅姆,她想来定是好心。只是呢,她这般谨慎,确实有些伤人。难不成你们姐弟归家,日后探房亲友,我还能克扣赠礼不成?这人情往来,支出都有由帐的,绝对是不敢轻慢的,否则说将出去,亲戚哪个不笑话的?”
文箐没管她这长篇大论,而是抓住自己关注的核心:“三婶,我才归家,年幼不经事,昔日母亲教导,亦未曾之说及这些,不懂家里这人情往来的规矩。听您这意思是说,那个,若我去拜见大舅二舅,所携礼物也从公帐中出?这,妥吗?”
李氏想着她先前夸口说管过家,原来也不过如此。一下子只觉得心里一轻,倒是不计较别的了,笑了出来:“家中人情往来,自是从公帐中。否则咱们每人也不过一百来贯钞的月例,哪里够?毕竟又没分家,这一大家子,进出自然都走公帐。故而,日后但凡有人情往来,这收的礼,也自是放入库房的。”
文箐听到这里,果真是不分家,各房不得敛私财。这般,好似各房都轻松了,只是,当家作主的那个,权力可就大了。不知当年母亲周夫人天天对着这些,烦不烦?
等等,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自己这次带回来的,全要充公?还有,先时在岳州的那些箱笼,不算太值钱,可加起来,怎么也值一万贯钞以上啊,更何况还有三位过世的长辈的遗物?对了,还有自己在归州的那些个笔雕与书呢……
这,三婶过来,最后这话只是不经意的提醒,还是特地说及?自己屋里的那两箱物事,毕竟是小黑子留下的,自己只觉无功不受禄,哪会轻易动得的?只那钱钞,如果万一有急需,动了日后还能补回来,可是小黑子备的那些个礼,动了,若是日后买不着了,岂不是……
文箐一下子为难起来了。她现下才发现果然大家庭的水深水浅自己完全不知情,一脚踩进来,不是陷进泥坑里就是被呛喘息不得。本来想借此机会,向李氏提出,归还陈嫂从岳州带回来的箱笼。这下子,不仅不好主动提,只怕手头上这两箱物事,亦是难保。她不是个守财奴,可这两箱,一个原因是太贵重不好收所以不想动;另一个原因则是担心万一山穷水尽之时这便是自己的倚仗……
若是这些,也要充入公中?她很不乐意。总得想个法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