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前面就是子鱼先生的庄子了。按照您的吩咐,咱们在淄州的金赤乌的集合地点便选在这里。收到消息我们立即集结,现在已经到了三百多人,其他人还在陆续赶来,约计一两天就都能到了,大伙儿都盼着主公呢。”吴忧的侍卫长拉乌赤骑着一匹花骝马兴高采烈地迎接吴忧。
“你们辛苦!弟兄们情况怎样?”
“有吃有喝,还过得去,就是周围有不少清河的暗探盯着,吃饭拉屎都感觉有人窥探,咱们又不能与他们起冲突,真是闷死人。”
“做得好。子鱼先生何在?”
“咱们将他‘照顾’得好好的。就等主公您来处置了。”
“什么‘处置’!胡说八道,是请教。”吴忧训斥道。
“是请教,主公说请教就是请教。请这边走。”拉乌赤眉开眼笑地跑到前面引路去了。
吴忧到了陈笠家的时候,总算明白了拉乌赤所谓的“照顾”是什么意思。拉乌赤将三百金赤乌官兵分成三班,每班一百人,昼夜轮替,将陈笠的小小宅子围得水泄不通。其他五六十人则分头采牧和巡哨。吴忧不禁苦笑,看来让这些粗手笨脚的大兵干这么细致的活计,真是太难为他们了。
吴忧虽然满面笑容地试图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来,但开门的老家人还是一副见了土匪头子的惊吓表情。至于正主儿陈笠根本就没有迎接的意思,端端正正坐在草堂上,两眼微阖,连眼角也不扫吴忧一眼。
“学生吴忧,见过子鱼先生。”吴忧恭敬地执弟子之礼。
陈笠眉毛抬了一抬,哼了一声。
“士兵们不懂礼数,冒犯先生了,我代他们向先生认错。不过他们也是听从我的命令,还望先生不要怪罪他们。如果要怪,也是怪我。”
“嘿!岂敢!”陈笠总算哼出来两个字。
“这是苏谒先生的荐书。”
听到苏谒的名字,陈笠不禁色动,接过苏谒的书信看了,“哦”了一声。
吴忧趁机道:“学生尝闻苏先生言,子鱼先生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天下之志,所以特意登门求教,希望先生有以教我。”
“汝问何事?”陈笠被吴忧的这个马屁给拍正了,这还是他漂泊半生,第一次得到当权者这样的重视,尽管吴忧只是一方的军阀,并不太符合他为天子牧守的人生志愿,但吴忧谦恭的态度给了陈笠不错的印象,当然要是这人的手下都像他这么温文尔雅就更好了。
“问云西前景。我们应该走向哪里,我现在真的很困惑。”
“我只是个穷教书的,又不是算命的,怎知道这等大事?”
“先生切勿谦让,学生是诚心求教来的。这是学生准备的礼金。”吴忧示意拉乌赤递上沉甸甸的礼盒。
“这是什么?”陈笠看着四四方方的礼盒,不知道吴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里面是黄金二百两,用以给先生安家,还有龟钮金印一方,乃军师将军印。”吴忧扣住礼盒道,“这礼物够分量么?”
“礼物太重了,陈某当不起。”陈笠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如果先生能教吴忧治国平天下之策,区区金钱禄位又算得了什么呢?学生愿以云西上下听从先生。”
陈笠离座谢道:“将军厚爱,笠委实不敢当。”又看了一眼礼盒,陈笠正式就座,吩咐老家人看茶。吴忧谢。
“恕老夫直言,将军适才所问不当。”陈笠缓缓道。
“有何不当?”
“天子仍在,将军便俨然一副割据土豪的口吻,请问如何收天下士民之心?当今天下纷纷扰扰,蛮夷觊觎我大周疆境,权臣窥伺朝廷宝器,英雄并起草莽之间,乱世之象明矣,将军志向当在天下,为何不问天下事却只问一隅之事?”
吴忧谢道:“是学生失言了。就请先生为忧讲论天下大事。”
“当今天下,周室威严不再,地方诸侯坐大,真正有实力逐鹿天下的不过两家——张静斋与阮香。余辈碌碌,皆不足道。”
“先生此言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吴忧不平地道,“怀州刘氏、泸州赵氏、柴州穆氏、开州唐氏、吉州晏氏、徽州孙氏,累世经营,门下皆不乏俊彦,便是我云西鄙陋之地,也还有许多风流人物,这天下大势,还说不定的吧?”
“北兵强锐,张静斋又有良臣为辅,翦除内部障碍后,孙氏灭亡,只在年内。吉州民贫地瘠,晏氏不过守户之犬耳,灭亡不过早晚的事情。赵氏本算强藩,但兄弟阋墙,迟早为外人所并。柴州孤弱,身处京、怀、开三州之间,日见侵削,其主穆恬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纵能得意于一时,终究不免被侵吞的命运。怀州地处东南,兼有山川河海之利,物产丰美,人烟稠密,本是大周最大的粮仓;刺史刘向,雅量高致,礼贤下士,招徕贤才,南方士人多往归者,然度其才具,不过数百里郡守之姿,坐谈客耳,怀州谋臣将领虽多,彼却不能尽用其才。只看他对付一个柴州还要引屏兰兵入境,就可以想象其人的眼光才能了。再算上阮香这个恶邻,怀州的文武群臣,千里江山,最后都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罢了。开州偏处一隅,山川险峻,不管北上还是东进,都要面对南蛮袭扰,自保有余,进取不足,近来又有闵化叛乱,久久不能平定,就算杨影天纵奇才,光是平定开州叛军、收服南蛮就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那时候中原大势已定,张、阮早已形成东西对峙的格局,各拥强兵,据险要,开州这时即使不被灭亡,独木难支,无所为也。各家皆不足道,唯独这张、阮两家上下一心,武将效死,文臣尽力,实力雄厚,旗鼓相当。张静斋挟天子以令诸侯,阮香借匡复以兴兵,二者政治上都占了优势,在大势上,不是其他诸侯所能抵挡的。”
“诚然天下只有两位英雄,余者皆不足虑,那我云西难道就应当俯首称臣么?”吴忧继续发问。
“云西劲旅的辉煌战绩,近年来不绝于耳。面对库狐、迷齐两国,屡挫屡战,胜多败少,云西兵强,雄冠天下,名声甚至超过了张、阮两家。不过——”陈笠有意卖个关子,等吴忧注意力全都集中起来了才道,“不过云西虽则兵强马壮,却失之于五:其一,没有张、阮两家大义的名分,因而不是贤士投效的首选地方,所得人才多是不甚检点、无法无天之辈,优良的文官匮乏;其二,没有雄厚的财富积累,每每用兵之时都要告贷于大商户,这些商人唯利是图,今日有利可以借贷给你,他日为利同样可以背弃于你;其三,军工技术远远落后于中原,至今无法自造强弩,锋锐的铁制兵器亦无法量产,战场损耗得不到及时补充,盐铁供应均赖关内,很容易受制于人;其四,生存环境恶劣,南有张、阮,扩张空间等于没有,北有库狐、迷齐,若要平定之,足以倾尽周国鼎盛时期全部国力,何况将军所凭借的,仅仅是半州之力,云州人烟原本稀少,生聚困难,长期征战,云西精锐必尽数摧折于大漠草原,到时候将军欲求自保尚不可得,更何况南进中原争霸呢?其五,云西民族众多,分布地域广大,其心不一,形如散沙,其民彪悍尚武,却不喜生产,是极难治理的一类。”
“先生!”吴忧大惊离座道:“先生历数云西种种,犹如亲见,难道先生曾经去过云西?”
陈笠笑道:“我还是二十年前去过云西地方,我所能得到的信息,并不比内地任何一个道听途说的人多。有些真像是不用亲见也能想象的。”
吴忧对陈笠的这种本领大为赞叹,急切地道:“还愿先生教我脱困之法。”
“此事说来不难却也不易。笠先请问,将军果真信用老夫么?能否做到十年之内,云西生杀之权,人事升降,财帛之用,尽数交给老夫?错非如此,笠不能保证善治云西。”
“只要先生有法使我云西强盛,学生以云西听从先生。”吴忧咬咬牙道。
“好!将军是一言九鼎之人,老夫这把老骨头卖给将军也算值了!将军请试听我言。”得到吴忧的承诺,陈笠有点激动了,“若要云西强盛,老夫有三个字送给将军,‘名、法、利’。其一,要想云西长治久安,首先要正名。何谓‘名’?如今各地诸侯纷起,各自为政,不尊王室,因此都只能偏处一隅,不成气候,而将军尊崇王室就是正名,我们虽然不如阮香有那么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没有张静斋的逼人霸气,但我们只要一直打着尊崇王室的旗号,那么无论张静斋还是阮香在名份上都无法对我们有所指责,最大可能地避免与这两家的冲突。其二,云州之所以纷扰多年,皆因边民恃勇不尊法度,非严刑峻法不能约束之。何谓‘法’?那就是让云西分明上下尊卑之道,严肃法纪纲常,军、政、财令皆服从一人,不允许有法外之民,所有力量都要凝聚在主君一人手中,主君的意愿,就代表着云西的意愿,不管士民百姓还是军队,他们只有服从的权利。其三,云西立基以来,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屡破强敌,征服了广大的土地,掳获财物、人民不计其数,但至今每每为财用不足所困,何也?实因云西屡次用兵,或为主君一怒,或为相互侵攻,多为意气之争,非为利者,因此云西虽然名动国内外,所得实利却很有限。我送将军‘利’字,便是要求今后只要兴军,无利不往,只要设政,无利不行。”
吴忧闻言喜道:“先生所言,字字珠玑,学生受教!只是有何具体策略配合这名、法、利的实行呢?”
“云西眼下立即便有几件大事要做。第一,无论通过甚么法子,请朝廷颁旨,将军应就任云州牧,此为正名第一步。第二,改善同迷齐、库狐的关系,改变以往完全军事对抗的方式,不惜美女财赂,采取收买分化,各个击破的方针,用最大的耐心,长时间逐次削弱迷齐、库狐的实力,这件事再没有比苏谒更合适的人选了,将军得他之助,真是天幸。第三,迁徙治所,将州治从沃城迁至宁远,沃城周围地形疏阔,北方强敌只要跨过伏虎山、丽水,就是大片平原,再无险阻可凭依,南方更是直接面对张静斋的归宁、铜川、云州三个军事重镇的直接威胁之下,乃四战之地,不足以立为基业。宁远则不同,其地西有嘉宁、嘉靖险关可固守凭依,背沙漠,带大河,西南沃野千里,牛羊相瞩望,不虞军粮匮乏,胡羌轻骑要攻打宁远的话就要越过边防线、丽水一线以及宁远外围三道防线,就算能到达宁远,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面对张静斋也只有归宁一城,进可攻退可守。兀哈豹选择根据地的眼光其实是胜过了您的。第四,以宁远为基地,经营西北,不能争锋于中原,不妨先称霸西北,韬光静待时机。最后,将军不应忘记自己的主要目的,抓住一切机会图谋云州、火壁、铜川、归宁四城。拔掉张静斋在云州最后的据点,为云西留出足够的战略空间。因为我们最后的目标还是中原。”
“先生所言,让学生茅塞顿开!”吴忧大喜道,“先生可愿出仕云西?吴忧不敢以先生为臣,愿奉先生为师。”
“将军,老夫要是追求虚名,何至于到今日的地步?得到一个师傅的美名,能对治理地方有什么好处么?如果我犯了法,邢吏敢将刑具上在我身上么?如果您真要用我,那么请您记住了,不论何时,云西只有一个主人,我会做一名好的臣下,而非您的老师,如果您能同意这一点,那么我将发誓追随您。”
“忧……忧谢过先生。”吴忧欣悦之情溢于言表,对着陈笠深施一礼。
陈笠坐着受全了他这一礼,才离座跪下道:“淄州野人陈笠,愿接受吴忧征辟为官,效忠输诚,尽心竭力,至死不渝。”说罢,稽首再拜。
“折杀我了!”吴忧惶恐道,忙将陈笠扶起。
“礼不可废!”陈笠坚持行完礼。对吴忧改口称主公,执礼甚恭,与先前倨傲的态度判若两人。
见陈笠前后态度反差如此之大,拉乌赤不禁佩服此人脸皮之厚,又暗自不忿吴忧上来就送出这样重的礼物给陈笠,不禁在一旁嘲笑陈笠道:“何前倨而后恭也?”
“竖子无礼!”陈笠傲然道:“前倨者,士人不面谀权贵,乃节,后恭者,士为知己者死,乃义。尔等以力服侍主公,我以头脑报效主公,正所谓殊途而同归者。你在战场拼杀一生的价值,也比不过我对主公的两句忠言,你明白了么?”
拉乌赤被陈笠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以他单纯的头脑自然没法领会这样高深的逻辑,能想出刚才那么一句文绉绉的挖苦人的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吴忧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招揽到陈笠,心情大为畅快,听了拉乌赤与陈笠的对答,大笑着用佩剑柄在拉乌赤头上敲了一下,道:“和子鱼先生比嘴皮子,你再修炼几辈子罢!下次我建议你们比刀法。”
拉乌赤把这当作一句夸奖,咧开大嘴笑了。
“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出发北上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不知道云西局面变成了什么样子了呢。”吴忧想起了纷乱的云西局势,不由得一阵心焦。
“外有良将,内有良辅,主公虽在外,何忧之有?”陈笠笑道。
“只怕家宅不宁,我家里可是养着一头母老虎呢。”吴忧有些无奈地道。
“主公终究还是仁慈。”陈笠微笑道,并不对此多做评价。
怀州明云关。
郑班的军队占领明云关之后,怀州军激烈的反扑只进行了一天就被清河军队彻底打退。过分轻易的胜利让郑班有些疑惑。手里兵力太少,所以占领明云关这一咽喉要地之后,郑班停下来进行修整,等待后援部队。
郑班并不知道此前怀州军队的主力深入柴州,一直集中在下水关与柴州军队争战。客来喜收容刺客,刺杀阮香完全是个人行为,阮香这次起兵可以说事先全无半分征兆,所以明云关以南防御竟是极为空虚。怀州虽然不惜斩杀客来喜以取悦阮香,但阮香这次是铁了心要给刘向一个教训了。面对咄咄逼人的清河军,怀州只好手忙脚乱从下水关抽调兵力。几乎与此同时,一直被怀州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柴州军队得到了阮香起兵的消息,兴奋地如同吃了**,拼命反攻怀州军的营垒,这让怀州军队根本抽调不出大量部队投入明云关前线。幸好怀州底子算是厚实,怀州的谋士们几乎将各地卫所抽干了,抽调了十万人的军队,限期在公主城会齐,至于直面清河军的庆德城,得到的所谓“增援”只是所有官佐晋升两级的空头许诺和死守的命令。
灵州清河军集中到明云关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如果等待征泸军就至少还要一个月,但阮香不打算等了,因为现在各种迹象都显示怀州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慌乱之中。阮香果断地做出了决定,留下五千士兵守卫明云关,剩下七万多人的部队分成十余路向南快速推进。
怀州庆德城首当其冲,在英勇抵抗了十天之后,守将来晗斩太守以降清河,阮香嘉勉之,用为偏将。庆德失守,怀州北部门户洞开。这时在公主城完成集结的怀州军队不过三四万人而已。清河军征发他们所有能找到的马、驴、牛、骡,加快行军速度,对于负隅顽抗的郡县并不过多恋栈,只要粮食还够吃,他们就把这些“钉子”交给后续部队去拔掉。庆德失陷后不到十天,高放、纳兰庆等将率部陆续攻拔荔、埒、史等十九县,骑将萧智率轻骑迂回穿插至公主城东南的灵绥,直接威胁怀州与公主城之间的交通线。清河另一支轻骑兵纵队由孟武统领。孟武的胆子更大,他率部轻装急进,越过眺头河、杏河、迷迭江,最后在试图偷渡怀水时,遭到了怀州田矫的有力阻击,田矫搜集了怀水上几乎所有的渡船,尽数拘束在怀水西岸,清河军想尽办法也只觅得五六只小船,因此不得渡河。孟武并不气馁,偱怀水东岸大肆剽掠,广置斥候,邀击怀州军队,怀水西岸数万人的援军竟不敢渡河增援公主城。
半个月的时间,阮香直属的清河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在公主城外围县乡,并和同样是匆匆赶到那里布防的怀州军发生激战。清河军队虽然远道而来,但其兵员素质和战斗意志明显高于怀州军队,其犀利的攻势迫得怀州军队节节败退,清河军在近百里的大宽面上的进攻立即就逼出了怀州兵力不足的缺陷,守将井奕只好不断收缩防线,逐次放弃了公主城外围战略据点,依靠怀水、小惠山严密构治城防,对外则是派出精锐部队死死守护着与怀州的交通线,随着清河军的包围网逐渐严密,公主城与外界的联系是一日少于一日了。
清河海军的快速风帆船载着万余水兵,乘着冬季西北季风的尾巴,沿海岸线向南疾驶,目标直指怀东重镇东海卫。怀州北部全面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