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少二奶奶生下了小少爷应儿。

周家几代单传,周老爷周太太兴奋得脚不沾地,在院子里身子转磨打旋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少爷应儿满月的那一天,周家的大红灯笼从院子里一直挂到胡同口,夜里灯光将周家胡同的那条青石板路照得如同白昼。周家老爷特地请了太原府名头最响的字号班盛梨园,红极一时的旦角一盏灯、六岁红和小生虎儿生要在村里奶奶庙前的戏台连唱三天三夜。戏还没开场 ,锣鼓梆子就已经敲得十里八村都听得见了。

开场戏是一盏灯的《百花亭》,一盏灯是盛梨园的当家乾旦,唱到哪里,红到哪里。一盏灯模样标致,圆脸蛋,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看就是块小旦的好材料,扮起戏来有十二分的彩头。他的嗓音平常,但会用嗓,唱得俏皮,腔挂又多,很是讨巧,人们有歌道:一盏灯来了村,庄禾人歇了工,家家都上锁,户户关了门。一为看他的《宜鸾阁》,二为看他的《春秋配》,谁知好戏还在后,《百花亭》演罢《破洪州》。

周家开场戏就是一盏灯的《百花亭》,老爷太太高兴,就让下人们全都歇了工,去看一盏灯的戏。周家老爷在兴头上还说,赶明年,再收拾出一座院子,搭了戏台,专作戏园子,叫大家尽了兴看。

周家上下人等都去看戏了,少奶奶说身子还没好利索,这一场就不去了,下一场戏再去。燕儿见少奶奶没什么事儿,也就跟了冬彩和吴妈们去看戏了。戏到中午锣鼓点子才收了散场,吴妈周嫂们赶紧回到下院里烧饭做活儿。燕儿回到少奶奶院里,进了少奶奶屋,见少奶奶脸冲了墙里躺着,就问少奶奶身上是否好些,没想少奶奶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铁青了脸用手指着燕儿的脸厉声喝道:“你死到哪儿去了,怎么一上午都不见个鬼影?”

燕儿吓了一跳,燕儿还是第一次见少奶奶发这么大的火。

燕儿说:“我跟少奶奶说了,我能不能去看戏?少奶奶说去吧,我就去了,戏才散……”

燕儿的话还没说完,少奶奶已经翻身下了炕,两三步跨到燕儿跟前,抬手就给了燕儿脸上一个巴掌,“贱丫头,还敢嘴硬,叫你去看戏,你就走得一上午不见个鬼影,你这是躲我呢还是气我呢?”

燕儿还从没挨过少奶奶的打,即便少奶奶还是小姐的时候也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少奶奶这一巴掌一下子就把燕儿打懵了。

燕儿急了:“少奶奶,我没有,我一直和冬彩吴妈们在一起,我们一起回来……”

燕儿的舌头还在嘴里没捋直,少奶奶就已经气得浑身哆嗦开了,“你是说你要和他们一样,他们气我,你也来气我是不是?”燕儿还想说什么 ,少奶奶已经抡圆了胳膊兜头盖脸打了过来,燕儿躲闪不及,用胳膊护了头脸,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少奶奶,我没有……”燕儿还在分辩。少奶奶一把揪住了燕儿的裤腰,三下两下扯下了燕儿的裤腰带。

“臭丫头,还嘴硬,我今天就要看看你的嘴到底能有多硬!”少奶奶拎了燕儿的衣领子开始往外拖燕儿,顺手操起了门后的拂尘。燕儿护着自己的裤子踉踉跄跄地被少奶奶拖到了院子里,少奶奶三下两下扒下了燕儿的裤子,将手中的拂尘醮了院里水缸里的水,没命地抽打起燕儿,燕儿疼得哭喊起来:“少奶奶饶命,少奶奶我冤呀……”

少奶奶说:“我饶谁的命?没有我和太太,你五岁的时候就已经饿死在大街上了,是太太和我收留了你,你现在能耐大了,连你的救命恩人也不放在眼里了,你说你该不该打!”

“少奶奶冤枉,我没有……”

燕儿的哭喊声搅碎了中午寂静的周家大院,太太第一个从偏门跑了进来,太太一把拉住了少奶奶正狠命抽打燕儿的胳膊,夺下了少奶奶手里水淋淋的拂尘。气急败坏地说:

“少奶奶,大喜的日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燕儿见了太太,像见了救星,委屈得泣不成声,下人们也不守规矩地跑了进来,吴妈赶紧过来给燕儿提起了裤子。

少奶奶铁青着脸,咬着牙指着燕儿说道:“别以为进了周家你就不是丫头了,我告诉你,你永远都是一个下人,都是我从大街上捡回来的一个丫头!”

燕儿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太太说:“燕儿已经知道错了,你也已经罚过她了,你就先回屋里去吧。”

太太把少奶奶送进了屋里。吴妈和冬彩赶紧扶燕儿回到了偏房。燕儿趴在炕上,吴妈脱下了燕儿的裤子,燕儿的屁股已经被少奶奶的水拂尘抽得一棱一棱青紫,厚厚地肿起,有些地方已经渗出血来。

吴妈说:“少奶奶也真是的,还真能下得了手。”

燕儿不敢放声哭出来,把头埋在枕头里啜泣。

冬彩说:“燕儿你不用哭了,少奶奶这是冲着少二奶奶来的。少奶奶不能把少二奶奶怎样,只能拿你出这口恶气了,你就忍了吧。”

吴妈说:“这回你就别再想着看什么戏了,少奶奶这几天心里肯定是最难过了,你就陪了少奶奶吧,谁让咱是丫头下人呢。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下辈子也转生到个财主家,也做回小姐太太的,也拿丫头下人出了这口气!”

冬彩说:“我要是转个小姐太太的,我可不能像他们那样一有不高兴就拿下人撒气。咱知道做下人丫头的苦,谁家有三分奈何能把自己的女孩儿送给别人当丫头使唤?”冬彩是十岁那年,爹死了没钱下葬借了周家的钱顶债来到周家的。

吴妈说:“冬彩你真是说瞎话了,真要是转了小姐太太的,哪个还记得自己上辈子做丫头的事?”

冬彩说:“要是咱这辈子能由丫头做成小姐太太就好了。”

吴妈拍了冬彩一巴掌,“冬彩你又满嘴跑舌头瞎说八道了,小心太太听了去撕烂你的嘴。”

燕儿已经不哭 了,听着吴妈冬彩说话。

第二天的戏是小旦六岁红和小生虎儿生的《珍珠衫》。燕儿挪着身子下了炕,燕儿来到少奶奶屋里,少奶奶的脸灰白着,发丝凌乱。

奶奶庙里的锣鼓梆子明亮清晰地传来,风一样卷进屋里。

燕儿赶紧关了窗子,屋子里骤然间静了下来,少奶奶独坐在房里,仿佛坐在声音的尽头。

周家上下人等又都去看戏了,少奶奶说:“燕儿,你也去吧。”

燕儿说:“那戏没啥好看的,少奶奶,我不去,我陪着少奶奶。”

少奶奶嗓子眼突然有些发紧。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了,耳朵里的锣鼓梆子声又隐约响了起来。

少奶奶想说点什么了。

少奶奶说:“燕儿,你已经十五了吧。”

“十六了,少奶奶。”燕儿说。

“也该寻上个人家了,等得了机会我跟太太说去。”

“不急,少奶奶。我不想走,我就想一直跟着少奶奶。”

“傻丫头,跟着我有什么好?女人终归是要嫁人的,女人没贵贱,嫁人就是二次投胎转世,嫁给一个贵人,命再贱也变成了贵人;嫁给一个贱人,命再矜贵也变成贱人了。”

燕儿听着,心里倏地动了一下,想起昨天吴妈和冬彩的话,少爷的影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浮现在眼前,燕儿吓了一跳。

“这注一定得押好,押不好一辈子就完了。”少奶奶说,大概想到了自己,就重重地叹了口气。

燕儿说:“少奶奶本来就是贵人,现在又嫁了少爷,这应该是贵上加贵了。

少奶奶耷拉了眼,“按理儿该是这样吧。”

“都怪那个文慧姑娘……”燕儿说了半句话,忙住了嘴看着少奶奶。

少奶奶又吁了一口长气。

窗外锣鼓家什、戏里戏外的嘈杂声一下子又纷涌进了屋里,虎儿生扮演的蒋兴哥一声悲腔清晰传来,将屋里的静寂挤到了角落里。

“我满腹言和语到此难讲,

好一似那乱箭穿断肝肠。

妻呀,我自己悔不该出门远望,

我自己悔不该为利奔忙,

抛下你衾和枕无人偎傍,

抛下你受孤栖昼短夜长。

这苦情,我心知你也明亮,

却只好不言语各自凄惶……”

燕儿艰难地挪起身子将门窗又重新关闭严实,合上了窗帘。燕儿回过身,燕儿听见少奶奶幽幽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过来。

少奶奶说:“燕儿,你过来。”

燕儿愣怔了一下,燕儿的身子还一阵阵疼痛,燕儿心有余悸。

燕儿小心地走到少奶奶跟前,少奶奶一把抓住了燕儿的手,少奶奶突然哽咽着喉咙对燕儿说:“燕儿,你自小跟了我,我现在也就你一个最亲近的人了,我心里有多少苦,也就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说心里话儿了。”少奶奶说完就呜呜哭了起来。

燕儿慌了,她还从没想到少奶奶会跟自己这么贴心,一下子跪了下来:

“少奶奶,俺五岁时候太太和少奶奶从大街上救了俺一条命,俺这辈子感激着太太和少奶奶呢,现在除了少奶奶我就更没有一个亲人了。昨天是燕儿不对,少奶奶打燕儿骂燕儿,燕儿都不怪怨少奶奶,俺知道少奶奶心里苦,俺也没有办法,少奶奶要是忍受不住了就打俺骂俺,只要少奶奶气儿顺了就行。俺嘴巴子牢,俺打小跟着少奶奶,俺也和少奶奶一样难受呀。” 燕儿说着也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