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只觉自己身在混沌之中,触目尽是浓稠的黑暗,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却是徒劳。
倏而,耳畔传来琅琅读书声,白陌阡愣了愣,他再次缓缓睁开了眼眸。
刺目的阳光一下子涌进眼眸中来,白陌阡抬手挡了挡,只听“啪”的一声,后背传来尖锐的刺痛感。
白陌阡疼的忙坐直了身子,抬眸去瞧,对上一双苍老的眼眸,他愣了愣,这是在哪?
那穿着青色衣袍的老者沉着脸色,枯瘦的手里握着戒尺,一扬手,又抽了自己一下,“早读懈怠偷懒,你将《道德经》可都背熟了么?”
白陌阡缓缓地眨了眨眼眸,他正欲开口答话,老者一挥衣袖,伸出一只似枯木枝般的手指,指向门外,“出去罚跪。”
起身,作揖,转身出门,跪下。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白陌阡怔怔垂眸,瞧着双手双脚,一脸震惊。他适才并不想起身啊,为何这副身体不受自己意识控制呢?
屋内的琅琅书声再次响起,白陌阡打量着四周。
他正跪在一株桃树下,面前是一所两间相连的竹屋,屋内整齐坐着十几名身着白色衣袍的少年,那位青衣老者在屋子里踱步。
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是一身白色衣袍。
白陌阡用了近半个时辰才弄明白,自己这是与人共情了。
所谓“共情”,就是自己的意识进入宿主的身体内,经历并感受着宿主的生活状态。
当时在阿茵家招魂,阿茵魂魄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魔化,自己在被怨灵反噬的时候,阴差阳错地与一名学徒共情。
白陌阡正思忖着,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他抬眸,看清来人,头皮一下子炸开来。
眉秀而长目,眼尾微微上挑,眉目间带着淡淡的温和笑意,将凌厉的轮廓衬的温柔了许多。
白陌阡绝对不会认错,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定是黎绍!
但是若细细看来,两人还是有一丝丝的区别。
现在眼前站着的这个,倒像是黎绍年轻时候的模样,眸子里带着年少的轻狂和青涩,身上穿着素净的白色衣袍,眉眼间的笑意也显得更轻朗一些。
他听到自己唤了黎绍一声“师兄”,三分委屈,三分撒娇,还有一分可怜兮兮。
白陌阡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就在他还没咂摸出这一声“师兄”的味来,这副身体已经扑到了人家怀里。
白陌阡一脸嫌弃,“撒开,撒开,男子之间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黎绍的怀里有一缕清冽的香味,白陌阡正想控制这副身体离开,头顶被人摸了摸,低沉温柔的声音传来,“阿陌乖,我带你去上点药。”
白陌阡心底一暖,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一间竹屋。
他坐在床榻边盯着黎绍的背影,年少时候的黎绍是真的很温柔,白陌阡回想了一下他遇到的黎绍,一身招摇的朱红纩袍,唇边虽然也带着笑,却浑身上下带着疏离与孤寂,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孤星,眸子也黯淡了很多,波澜不惊就像是禁锢着漫漫寒意。
比起一身红衣的黎绍,白陌阡更喜欢眼前这个一身白衣的黎绍。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白陌阡抬手揉了揉眼眸,只觉这副身子越来越重,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抽离,耳畔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兔儿,兔儿醒了么?”
一身白衣的黎绍身影越来越模糊,白陌阡伸手去抓,指尖被人握住,温热感传来,猛地一凛,醒了。
黎绍坐在床榻边,与自己十指相握,满屋药香氤氲。
白陌阡吸了吸鼻子,待看清黎绍的眼眸后,他有些失望地瘪了瘪嘴。
“怎了?不想见到我?”黎绍捕捉到白陌阡的神色,抬手在他面颊上轻轻一拧。
白陌阡翻了个身,他伸手将黎绍宽大的衣袖拽过来抱在怀里,盯着黎绍看了好一会,开口道:“适才我与一个人共情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黎绍将衣袖抽回来,起身去给白陌阡端煎好的药,“没兴趣,不猜。”
白陌阡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刚被怨灵反噬后身子还未恢复,他这么大的动作,胳膊一软,面朝下栽倒了床榻上,疼的龇牙咧嘴。
黎绍抿了抿薄唇,他将药碗搁在一旁,捞起白陌阡,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抬手轻轻替他揉着摔疼的地方,“幸亏脑袋没磕着,要是磕坏了,我还得花钱给你换脑子。”
白陌阡瞪了他一眼,嘟囔,“你年轻的时候可温柔了,现在怎么老欺负我。”
黎绍垂眸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将药碗端至白陌阡面前,“喝药。”
棕黑色浓稠的药汤上不时往出冒着泡,白陌阡嫌恶地别开脸,“不喝,苦死了。”
黎绍“啧”了一声,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白陌阡的鼻尖,“兔儿听话。”
白陌阡死活都不喝,黎绍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将药碗搁在一旁,抬手握住了白陌阡的手。
“你......干甚?”白陌阡眨了眨眼,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问。
黎绍不答,手腕上的符咒显现出来。
白陌阡瞪圆了眼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黎绍手腕上的符咒。
符咒如朱红琉璃一般,几近透明贴在手腕上,外围呈现出一圈金色,符篆密密匝匝,看不清是何种咒文。
白陌阡正看得入迷,只见那串符咒如裂帛一般缓缓碎裂开,白陌阡心头一暖,一缕温和的灵力便从两人交握的手心缓缓传至他体内,四肢百骸都带了浅浅淡淡的暖意。
正恍神间,倏而手心一凉,白陌阡急忙睁开眼眸,黎绍已经端着冷掉的药碗站起身走开了,手腕上的那串符咒再次消失得干干净净。
“黎绍你......”白陌阡启唇正欲问他,结果被敲门声打断。
“进来。”
黎绍在书案旁坐下来,靠在软垫上,随手拿起了一卷古书。
门被推开,洛阳城尹扑进来,二话不说先给黎绍跪下,“恳求先生救我儿一命,下官愿用自己的命相抵。”说罢,便从袖中拿出一只匕首,照着自己的胸膛狠狠地刺去。
白陌阡大惊,掀开绣被,慌忙下床去拦,不料一脚踩空,面朝下趴在了地上。
黎绍一挥衣袖,听得“呛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他站起身,扫了洛阳城尹一眼,“别在我面前寻死,滚。”
说完,他走至白陌阡身边,将他重新抱回床上,细心查看,“摔到哪里了?我瞧瞧。”
白陌阡摇摇头,他伸长了脖颈看了洛阳城尹一眼,仰头拽着黎绍衣袖,“你就帮帮他,就一次。”
黎绍抿了抿薄唇,他“啧”了一声,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白陌阡蹭脏的鼻尖,“兔儿,我不想让你失望。”
“你救他儿子,我便不失望。”白陌阡略带恳求地看着黎绍。
黎绍站起身,转头看向跪在一旁的洛阳城尹。
洛阳城尹会意,千恩万谢着从地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请黎绍去府上一趟。
白陌阡心下惦记也想跟着去,黎绍拗不过他又是撒娇又是祈求,只得让他变回白兔子,跟着自己。
洛阳城尹将黎绍请进府宅后院的卧房。
床榻上躺着一个男子,要说是男子倒不如说是干尸确切。
男子面黄肌瘦,眼底映出青黑色的死气,嘴唇泛白,整个人就像是被邪祟吸走了精气一般,眼珠子间或转动一下证明还是个活物,但隔得老远白陌阡就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腐尸气味了。
兔子从黎绍袖中钻出来,他瞪着圆眼睛细细地看了男人一会,仰头看向黎绍。
洛阳城尹又跪了下去,重重地朝黎绍磕了个头,“求先生救救犬子。”
白陌阡将两只爪子搭在黎绍胳膊上,看向跪在一旁的洛阳城尹,问道:“令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异状的?”
洛阳城尹闻言,神色变得有些微妙,他眼眸闪了闪,嗫嚅道:“就是最近几日,下官记得不太清了。”
黎绍冷哼一声,他垂眸扫了洛阳城尹一眼淡淡道:“从现在起,你若再说一句假话,我便让你儿下阴间还债。”
洛阳城尹闻言,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他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黎绍的腿,不住点头,“先生息怒,先生息怒,下官这便如实告来。”
原来,一年前的五月中旬,容浔出城赏花,遇到一名晕倒在陌上的紫衣女子。
那女子容貌昳丽,放浪惯了的容浔瞬间便起了淫心,他命人将女子带回府里,请了城中最好的医师前来救治。
女子在带回来的第二日便醒了,容浔连哄带骗将她留在府上。这样过了大半月,女子痊愈,容浔也安耐不住心痒,当晚便闯进女子屋内要与女子行云雨之事。
谁曾想那女子性子倒刚烈,当下掏出匕首便要自杀,容浔见状慌忙作罢,连哄带骗让人放下了匕首。
人总是渴盼着得不到的东西,那女子越是抗拒不从,容浔对女子便越是痴迷。到了后头,几乎是对女子言听计从、马首是瞻的程度。
洛阳城尹觉得那女子来历不明,多次让容浔将女子放走,容浔以死威胁,洛阳城尹只得作罢。
相安无事过了大半年,突然有一日洛阳城出了一起人命案。
有早起耕作的百姓在郊外发现了一具少女的尸体,仵作勘验后是因为手腕被利器割伤,失血过多而死。
从那以后,洛阳城隔三差五总会有少女失踪,最后被人发现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凶手一直抓不到,洛阳城尹为此异常苦恼,经常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有一日晚上,洛阳城尹被案子缠得难以入眠,他便披衣起来,想去园中散散步。到了园中,他突然发现容浔房子的灯还亮着,洛阳城尹心下纳闷,便推门进去询问。
甫一推开门,洛阳城尹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只见一名少女手脚被绑着扔在一边,自己的儿子左手钳制住少女的手腕,右手拿着一柄匕首,狠狠地划了下去。
鲜血霎时间便涌了出来,容浔拿过一只碗,双手狠狠攥着少女的手腕将血一点一点挤到碗里。
寂静的暗夜,少女被堵住嘴发出的呜咽声,血珠滴落在碗里的声音。
洛阳城尹面色惨白,他扑过去,一脚将碗踢翻,扇了容浔一个巴掌。
“畜生,你在作甚?”洛阳城尹颤抖着身子,他只觉眼前一阵白一阵黑,天地都在旋转。
鲜血溅到了容浔脸上,他抬眼看着洛阳城尹缓缓地笑了,他道:“爹爹,那些少女都是孩儿杀的,您要将孩儿砍头么?”
那晚之后,洛阳城尹破了案子。说是洛阳城出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淫贼,专挑豆蔻之年的少女下手,少女被强/暴无颜见人,只能割腕自杀。
于是,洛阳城人人都痛恨那不知名的淫贼,容浔依旧背着整个洛阳城的百姓,从活的少女身上取血。
洛阳城尹曾问过容浔拿这些血作什么用,容浔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说,“只要再过一年,她便答应我了。”
如此又过了三个月,容浔不再在家里绑杀少女,然而少女失踪的案件却仍是接二连三地发生。
洛阳城尹突然发现,自家儿子变得神色恹恹的,整日只窝在床上睡觉,饭也不好好吃。
请了医师来看,并无大碍,然而容浔却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洛阳城尹四处求医未果,什么办法也都想尽了,绝望之下他只能求救来洛阳城赴百花之宴的黎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