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如何知道, 当日来给子桓另半卷《青囊经》的那个人,会是徐庶?”
“当日我在荆州之时,徐元直曾经为我诊过脉, 我记得他当时望闻问切之手法, 与华神医如出一辙。于是我便猜想, 他的医术, 很可能是华佗所谕。再加之当我深中剧毒之时, 那人出手相救却又不肯留下身份,这种事情,也只有徐元直才做得出!”
我骑在马上,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脑中思绪回转, 隐隐觉得从一开始, 就有一些事情是我所没有看到的。
一直以来我总是在想, 如果说子桓将我隐藏在太平谷是为了保我周全,那么把郭嬛以我的名义送往邺城又是何意?直到后来从徐凛处得知了原先初冉的身份以及曹彰到达邺城之后的表现才恍然大悟。子桓如此做是为了敲山震虎, 是在警告曹彰这一切事情他早已看透,包括他安插在子桓身边的初冉也已经背叛了他。按兵不动无非是看在兄弟情义,然而若是曹彰不知深浅,潼关处还有曹仁的兵马相接。
于是乎,曹彰心灰意冷, 抱病于邺城。
这些事情本只是兵家常事, 只要稍作留意不难参透。然而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子桓手下的医官, 为何会相继暴毙而亡。而死去的那些人, 为何这么巧几乎都曾经在我怀着东乡期间为我调理过身体, 并且在东乡夭折之后参与调查过东乡的死因!
子桓曾经说过,有些真相很快就可以大白。然而如今, 他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却不愿再与我分享……
“我中毒昏迷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阵子的事,大家都不甚清楚。父亲与子桓有意封锁消息,我只知道你身中剧毒,奄奄一息,后来幸得一位高人出手相救,搜罗天山雪莲、乌桓灵芝等无数珍贵药材,才得救你性命。子桓因担心于你,也同时病倒……然而其他细节,众人并不所知。”子建顿了顿,“莫非这事情当中,有着什么隐情?”
直觉告诉我,只要见到徐庶,这些疑惑便可以解开。
就这样,我们三人行了将近一夜,直到晨光熹微,如墨的黑暗渐渐淡去。子建的马一直在我前方半个身位处领路,最后,停在了一处偏僻的茅草屋前。我翻身下马,脚步却猛然僵住。
几间简陋的茅舍前,一个小童正立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他的眼神有些惊慌,似是被我们三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吓到了。
“别害怕,”我放柔了声音对他说道,“我们不是坏人,请问你家徐先生可在?”
小童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声音,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你可是甄夫人?”
我被他问得一愣,“你怎会知道?”
谁知那小童闻言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呜呜呜,先生,小文终是未负您生前所托,等到甄夫人了……”
听到这里我才发现,这个小童竟是身穿丧服头绑白巾……
还未等我再细问,那小童又一阵小跑地进了茅屋,随后端了一个小匣子出来。
“先生临走之前,吩咐我如果有一位甄夫人来找他,便把这个盒子交与她。我当时还以为先生是和我开玩笑,这些年来,先生虽满腹经纶,却深居简出,整日与药草为伴,从未曾有过什么人来拜访过,又怎会忽然之间出现个什么甄夫人来找他?可是没想到,先生说过之后,没几日便吐血身亡了……”
小童说罢,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先生说,他在几年之前曾经带了一卷医书去救他一位身中剧毒的故人,可是到了那里他才发现,那中毒的除了他的故人之外,竟然还有另一个男子。而且那个男子,身份非同寻常。”
我听到这里,心中猛然一紧。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日子桓衣襟带血,缓缓地倒在了我的面前……
原来,那不是梦。
“先生说,那解药的材料十分珍贵,他寻遍许都及其四周,所得也仅够救回一人。先生眼看当时情况危急,那位故人已经奄奄一息。为了能够使她尽快获救,便故意隐瞒了那解药的时效。那男子也是一心要救她,想都没想便把那唯一的解药给了她服用。自己则又等了几日,才得以给自己解毒。然而那男子却不知道,其实那解毒之药,只有在中毒三日之内服用才可根治。若是过了三日,即便服了解药,十年之内,必会毒发!为此,先生这些年来一直觉得有愧于那个男子。于是他隐居于此,每日研习各种医书。只可惜他还未完全成功,自己的身体却因为长期试毒而不支了……”
小童呜咽着将那药匣交与我的手中,“先生说,这匣中之药即使不能完全除去那毒素,也可保那男子十年无虞。他说这几日里甄夫人一定会出现,因此吩咐了小文务必要等来甄夫人,并把药匣亲手交与你……”
我接过那药匣,感觉手中似有千斤重。身后的子建亦是满脸的震惊。
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随即回身紧拽着马鞍,翻身上马,人如箭一般飞出。
“你要去哪里?”子建策马跟了上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洛阳。”
子建静静地注视着我,桀骜的眼眸一闪,“子桓他现在,不在洛阳……”
我眼内蓦然潮湿。
远方,初升的太阳挣脱了大地的束缚,红光陡然撕开晨雾。天地间的轮廓终于渐渐清晰,到最后,完全笼罩在一片灿然的阳光之中。
“天,在一开始的时候总是亮得很慢的。可是却总在人失去耐心,几乎要放弃的瞬间,又亮了起来。这就好像是人们的命运一般,他总是会在你以为无路可投的时候在你的眼前铺设一条新的道路。正因为如此,每一次绝望的时候,都不该放弃。因为放弃了,便什么都不会再有。”
“我不会是那周公,你也不会是那妲己。我会将你视若珍宝,用尽生命来爱护。从此再也不让你受那流离之苦,我的家便是你的家。宓儿,莫要再拒我于千里之外了。让我来照顾你,疼你,爱你,而你,也莫要再离我而去了……”
“你可知道,自从我十八岁那年被你吃干抹净之后,便再也不愿去碰别的女子。”
“这里是我前些日子无意中发现的,我想着等你回来,一定要带你来这里。我知道你不爱胭脂水粉,不爱奇珍异宝,只是一心想过平凡人的日子。我把此地唤作‘太平谷’,你若喜欢,等到天下安定,乐享太平之时,你我便找一个这样的地方隐居,做一对平凡夫妻,可好?”
“我已经差点失去了你一次,那种心痛的滋味,一次就够了。我不能再做错任何事情,因为你答应过要陪着我,一直一直。所以……已经够了。其他的,就让我来承担……”
“我曹子桓对天发誓,终我之世,绝不负卿!”
心中的迷障渐渐散去,余下的,是一腔热血沸腾着。
阔别许久的园子,几株海棠光秃秃地立于萧瑟的寒风之中。爬山虎早已掉光了叶子,枯茎盘桓在斑驳的墙壁之上。
原先,我总是抱怨这里的生活枯燥而无味。每到这个时候,子桓总会从身后围住我,然后贴到我的耳边,说不如我们回到屋里做些有味的事情。
我会狠狠地戳他的脸颊,说他是大流氓。
然后他会轻轻浅浅地笑起来,趁我不备拦腰把我横抱回去。
这个时候,幼婵和初冉会随着起哄的徐冽一起偷笑。而徐凛也会静静地放下他新做好的弓弦,原本刀剑一般犀利的眉目慢慢柔和下来。
然而如今,当徐凛看到我的时候,那一双冷冷的昭子,立即直了。他身后的徐冽则瞪大了一双虎目,嘴巴咧了咧,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
“此园已经荒废许久,不知夫人回来,有何贵干?”徐凛嘴硬地说道,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瞪着他,正要发作,身后却突然闪来一个人影。“谁敢拦我家小姐,我幼婵今日就和他拼命!”
我看到幼婵的眼睛晶莹水亮,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徐凛。从未发现,这丫头气场如此之强,竟然生生将徐凛震得骇在那里,仿佛是被施了定身术,再说不出一句话。
“回头再找你们算账!”我撇下一句话,快步走向那间熟悉的屋子,推开门的手有些颤抖。
屋内的摆设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袅袅暗香静静地浮动着,醉人心脾,我依稀记得这正是那一年春日的海棠香,是记忆中属于“家”的味道……
一个颀长的背影正静静立于桌案之前,提笔凝神画着什么。他的身子消瘦了很多,仿佛已经禁不住风雨。却依旧固执地不停描绘着,像是在与流逝的时间拼力地争夺,不知疲倦。他的每一次落笔都是那么熟练果断,好似已经在心中研习过千万遍,让有些东西深入骨髓。他的精神太过专注,专注到连背后已经站了一个人都未察觉。
推门的瞬间,一股冷风趁虚而入,吹得满案的宣纸都飞扬了起来。子桓转过身想要去捡,然而却无意中看到了身后的我。
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浓黑的墨汁溅了出来,沾到了他月白的长衫,留下一片刺目的污迹。
几页画纸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脚下,那画纸之上,画的都是同一个绝色女子。那画工无比精妙,人间一绝。女子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描摹得细致传神,栩栩如生。恍惚之间,我看到满园的海棠竞相怒放,纷繁的花瓣雨之中,一个妙龄妇人正立于其中。她的眉目如诗如画,嘴角含笑,身姿窈窕清丽,藕臂上带着莹白的玉镯,头上梳着繁复的同心髻……
同心髻,结同心,白首不相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