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阴沉沉的云层中不停滴落,未曾见歇。
我站于船首,身后跟着穆氏两兄弟,只是隔着远远的,不敢打扰于我。
已连下了两日的雨了,阴暗的天空便如同这阴险的人世间,再多的雨水也洗不去我们的罪孽。
人声渐渐开始清晰,不停的闯入我的耳中,却进不了心里。
湿漉漉的发丝垂落于额际,滴着水珠。
水滴顺着额头一路汇流而下,聚于下巴处,最终滴落到那同污浊的甲板上。
远远的,便能看到港口那一朵朵五彩的伞花,有了交易市场,港口变得日益繁华起来。
船渐渐靠岸,船上的人开始骚动起来,他们都是经历了生死劫难,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的存活了下来,但我未下令,他们又不敢轻举妄动。
“爷,”跳板已架好,岸上来迎接的马车已停妥,穆龙见我仍未发话,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未说话,仍是一动未动的站着,待船上船下的人员都开始不安起来,这才挪动步子,走向我的舱房。
画儿静静的躺在床上,犹如一个沉睡在梦中的少女。
我走到床边,弯身坐在床侧,伸手抚摸着她冰冷的脸庞。
“画儿,我们回家了,燕铃他们在家还等着我们呢。”
轻扬嘴角,却终究笑不出声来。
起身,倾下身子,我伸出双手抱起她瘦小的身子,她还只是个孩子。
跨出舱门,雨丝纷扬而下,飘落在她身上,在她脸上覆了薄薄一层的水珠。
轻晃的跳板,在我足下颤抖着,双手有些支撑不了的微微抖动。
岸上,原本喧哗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马匹不安的踢动着蹄子,发出焦燥的声音。
一脚踏上坚实的土地,抱着画儿的手紧紧的捏住了她的衣角。
无视于身边的人马,我直直走向陈全驾着的马车,他一脸的肃穆,无声的替我撩起车帘。
“画儿,我们回家了。”
僵硬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只能将她轻放在马车上,贴着车壁,我无力的坐着。浑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子,透着丝丝的寒意。
马车一个抖动,传来踢踏声,缓缓的向前走去。
呆滞的看着画儿苍白的脸,全身都是克制不住的颤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再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为何要让我如此深刻的体会这种痛苦。
我自问还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老天爷要如此对我,为何好人总是没有好报,连这苍天都逼着我们去做恶人。
我该怎么做,才不会再让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无人能给我答案,连这老天亦然。
马车经过喧闹的街市,便到了府门口。
“爷。”陈全只是轻唤了一声,便侧身撩起了帘子。
我闻着眼,静默了许久,才睁开眸子伸出酸涩的手臂抱起画儿下了马车。
我直视着站在门前的燕铃,看着她从一脸的欣喜欢笑到愕然讶异。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画儿,复又抬头看向燕铃,微扯着嘴角。
“我们回来了。”
燕铃拖着脚,不稳的步下台阶,走到我身前,伸出颤巍巍的手抚上画儿的脸。
“画儿,画儿,你醒醒啊画儿。”
她抬头看着我,无声的询问着,而我却只能苦笑着。
提步入府,一群人紧跟在我身后。
若不是我莫名的出现在墚都,也不会进入王府,更不会害得玉诩无辜丧命,画儿也能寻个好归宿,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早知道,便不让她随着我回北应,哪怕只是随意替她找个老实平庸之人嫁了,在家相夫教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死于非命。
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又在将错往自个儿身上揽了。”
不用回头,我便知是瑾之。
在房前走廊的台阶下,他挨着我的身子坐了下来,静静地与我一道看着西落的余晖。
“瑾之,我错了吗?走到这一步,连我自个儿都想不明白了。”
“玉宸,”他伸手轻拍我的肩,“别再逼自己,你明知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吗?真的不是因为我吗,说出去又有何人会相信,注定这辈子我要背负着这些错误,还有一辈子的自责。
“莫再让燕铃他们担心你了。”
我深吸一口气,支着膝盖站起身来。
“放心吧,我不会如此轻易的倒下,哪怕是错的,走到今日,失去了那么多,我更不能回头,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他呆呆的看着我,愣是没有什么话可言。
我冷笑一声,若真是如此就被打倒,那我又怎能口口声声说着要替他们报仇呢。
抬首,让最后的一缕残阳照在脸侧。
“玉宸?”他迟疑的叫着我的名字,似是想确定什么。
我斜睨了他一眼,转回视线看着院角的那几株随风摇曳的方竹,“他们想要我的命,我到要看看他们怎么来拿,哼。”
转过身,我大步穿过走廊。
太阳一落山,风便显寒意,急步行走间,寒风强劲的吹在脸上,颈间,身上,引得我瑟瑟发抖,喉咙显得异常的难受。
大堂前,画儿静静的躺着,燕铃一声素衣,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女人果然是眼泪所筑。
她与画儿这一年来日日照夕相处,情同姐妹,如今一夕之间天人永隔,任是谁都忍受不了。
想着从今往后,画儿便如同玉诩一般,我将永生难见,这种痛便将我的心无情的压缩,紧紧的纠结。
我突然间失了勇气,不敢提步进入大堂,怕看到那张冰冷无血色的脸,怕看到他们指责的目光,我却被他们鄙夷,若不是我执意回来,画儿又怎会因我而死。
后退了几步,强忍着落跑的冲动,我怔怔的看着堂前哭哭涕涕的一群人。
“玉宸。”
身后的声音?
我猛的回头,一阵晕旋,身子差点不稳的倒下。
“你?唉。”抬头便看到奚彦那张温柔的脸,但却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神经。
“大人。”我哑着嗓子,弯身作揖。
他伸出的手只是轻扶着我的臂弯,一双眸子柔柔的注视着我,末了才缓缓的吐出一句话来。
“玉宸,节哀顺便,人死不能复生,莫太伤心而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听着他淡而无味的客套话,我有些愤愤的退后了一步,手臂自是离了他的手,冷眸而对。
“谢大人的关心,玉宸是个福薄之人,看不透人的生老病死,偏偏老天不待我,总是让我尝尽这痛不欲生的苦楚。”
回过头,看着满目的白色,心中的痛又岂是他这么一个外人所能体会的。
“玉宸,人生在世,本就是生死难料,斯人已逝,但活着的人仍活着,若不为了日后着想,你让他们如何能安心?”
“他们想安心,可要知,我这个活着的人,这一生都难以安心。”
难怪有人说,留在世上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如今的我,便是日日沉沦在这种痛苦之中。
“你……”他侧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人若是无事就请回吧,玉宸便不相送了。”
我撇过头,呆呆的看着柱子。
“我原是想来告诉你一声,凌国已发现了代嫁一事,只怕这一仗是免不了了。”他轻叹了口气,似是非常担忧此事。
“我早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已。”
原来联姻果然只是一个幌子,他们巴不得出个什么乱子好作为攻打北应的借口,偏偏我们伟大的青帝还自动送上门去,只怕他们在凌国的老窝都快笑断肠了,可那林家之女林月又会落得是何下场,我真的不敢猜。
“你早便猜到了?你是如何猜到的?”
他凌厉的瞪着我,仿若我是个私通敌国的奸细一般。
“如此强大的凌国,何必要主动与我们这么一个小国来联姻,他们并不惧怕我们。”我顿了顿,思索了一下,“那次送亲,在凌国的迎亲队伍中,我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人物,若我没猜错,那人定是大有来头。”
“此事从未听你提过。”
他似是在责怪于我的隐瞒,听着我更是来气。
“我事事都得报备于大人吗?若是无其他事宜,大人先请回府吧,玉宸不便招待。”甩了甩衣袖,我转身提步进入大堂。
行了几步,远远的站在燕铃他们身后,侧过头,便见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我长叹一口气,闭上眼,无力的垂下头来。
“你累了,去休息一会吧。”瑾之的手从我身后搭上我的肩。
“我怎么睡得着,一闭上眼,便是从画儿身上源源不断流淌出来的鲜血,将整个甲板都染红了。”
肩头的那只大手不停的握紧,像是要将锁骨捏断一般。
“我才是那个双手染满血腥之人,但受到惩罚的为何偏偏总是我身边的人,该是我受到惩罚才是啊。”
大手拂过,罩上我的眼,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脸能感觉到那双手的温暖。
“闭上眼,想想我们骑着马在广貌无边的空地驰逞的感觉,想想我们在莞南师傅的山谷里,想想曾经有过的快乐,那都是你的,谁都无法取走,想想那些快乐,你会觉得好过些。玉宸,你要撑下去,还有太多的人需要你的照顾。”
是啊,还有许多人需要我去照顾,可是,他们留在我身边真的完全吗?
“瑾之,我要你帮我做几件事。”
伸手拉下他的手,我转过身,看着他。
“你说吧。”他收回手垂在身侧,微微握紧。
“帮我选块好的地方,将画儿好生安葬。再帮我找几个武艺高、你信得过的人,这府里日后要加强戒备,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好,这些事我都会帮你办好,去休息一下吧,你的脸色很差,明日你还得上朝呢。”
是啊,明日势必的上朝,否则又会落下话柄。
“那我先走了。”
他伸出手,却僵在半空中,终是甩了下衣袖,转身便走。
“瑾之,”我出口叫住他,他回头,不解却又略带着欣喜的看着我,“你也要小心啊。”
他挥手,丢给我一个明朗的笑脸,快步走向大门。
我也想以笑回应,却发觉无论如何都难以扯动嘴角,只能自嘲的扁扁嘴,轻声走到燕铃身侧,缓缓跪下。
寂寞无声的看着她将一张张的纸钱丢入面前烧得怒旺的火盆里,高涨的火焰映红了眼,我不适的闭上眼,强压下心头不安的记忆。
“玉宸,”身侧的她叫着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画儿不会怪你的,她曾说过,自从你进入王府,不但带来了快乐,更多的是像亲人般的关怀,她是完全将你当作了自己的家人。”
“我也将她当作自家的妹子,可是有谁会害死自己的妹子?!”看着随风飞舞的白缦,我无力的说着。
“那并不是你的错,为何你总是一味的将错搅在自己的身上了,都是那些人做的坏事,并不是你啊。”
转过头,看着蹙着柳眉,一脸忧虑的燕铃,我是否该将她带离我的身侧,让她远离作为危险源头的我。
可是,现下让她回莞南,她肯吗,依她的脾气,又怎会丢下我独自回去。
“燕铃,陪着我演戏你可曾后悔?一定要如实的回我。”定定的看着她漆黑的双眸,我问道。
“我不悔,你也别想将我赶走,玉宸,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像画儿那般手无缚鸡之力,你不能将我支走。”
她何其聪明,我才稍稍一问,她便已猜到我的所思所想。
“玉宸,我知你有很多事要做,于我们而言,你的事便是我们的事,虽然我们有时会与你闹闹脾气,但那是我们气你,气你总是一人承担着一切,那怕心中再苦都不肯与我们说,让我们只能在一侧看着却什么都帮不了你。”
“燕铃……”哽着声,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莫再一人苦苦撑着了,心里累了烦了便告诉我,在别处你的撑着你的身份,但在这个家里,你什么都不必装,我们都会一直向着你的。”她转回视线,看着画儿,“画儿她,也是这么想的。”
我单手撑地起身,慢步至画儿身侧,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脸,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牢牢的记下她的面容,深埋于心底。
画儿,愿来世,我们能再次相遇,介时,我一定会做一个好姐姐的,将此生亏欠于你的,加倍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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