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河洼,荷香阵阵,百鸟翩翻像陶醉于当中;芦荡深深,宛若层叠的青纱帐,悠扬地隔开湖天。然而,木栈断续,泥沼陷足,推着辘车的姚三没这份兴致,还破口骂道:「糙恁娘啊!嫰毛哥儿(你们不懂事)乱指走这泥浓舖嚓的(道路泥泞不好走),俺怪使的慌(劳累)!」搀扶何五的田四,和在旁帮忙推车的龚良,同望着涨红了脸的章二,眼下二人又要吵架了,忽听得殿后的林朝英道:「姚三,此言不会是指责某人狂妄又无能,不谙地势偏胡乱指路,对吗?」马大哥诧异,当天章二以东走虽好但易有金兵埋伏,要改沿洪泽湖西折返海州时,她不置一词;一路上也默不作声护送于后,何解此时发言更语带挑衅。
章二怎嚥得下这口气,愤然反驳,道:「事后孔明,何不当初仙人指路?」林朝英冷笑道:「你肯受我教吗?早晚要争拗,就先让你的兄弟看尽你的出乖弄丑,自决公道。」章二瞧马大哥的神情,再环顾各人态度,羞臊间,道:「我无能!我管不了!」掉头往草野深处闯入。林朝英冷眼盯住他的背影。
马大哥连呼数声阻止不了,龚良道:「让我去劝劝他吧。」林朝英吩咐狗儿道:「妳也同去,防他卤莽。」马大哥也吩咐田四道:「扶五弟坐下歇歇吧。」田四望了何五一眼,扶他往远处芦苇丛。马大哥诧异道:「到车边就行,太远兼顾不易。」瞥眼林朝英忽拔剑步近车子,大骇。
蓦地丛裡跳出十数个持刀汉子,为首者是魁梧方面、圆睛隆鼻的中年汉子。林朝英稍略行礼,道:「能请得动詹相家的驾,看来主事人的面子真大。」心裡却想大半是他请缨,不禁感其恩情,更忧外婆处境。
此人是游虚洞的二相家詹存卯,乃南唐开国功臣之后,先祖曾持刀挡中主李璟去路而力谏,被赞誉「武魏徵」,赐其刀法名「挡王佛刀」。此系擅刀,与精于剑的李金错一系,一直分担内外事务,有「刀主内剑主外」说法,当然更盛传「刀剑争锋」。「一别七年,心裡还惦记大家。」詹存卯一副父辈口吻,道:「为免大家为难,妳还是让开吧。」
林朝英无奈摇头,詹存卯清楚多说无益。众刀手得他示意一涌而上,林朝英横挥长剑使出「花娇春媚」,扰乱了他们的进攻势头。另有几名刀手在掩护下,偷袭货车,姚三抽出暗藏长铁棒,打退了他们。詹存卯在旁见姚三使出其家传的「降魔三言杵」,料是林朝英传授,对她代找了如此合适的人选,心中欣喜;但见姚三的铁棒挥过货品表面时,乍现火光,传出焦味,忙喝令手下当心。
林朝英冷笑道:「忘了提醒,已揭穿田四、何五与你们勾结,早把货物换上火药。」
马大哥欲出言相询,被姚三及时阻止。
「他俩勾结的是金人,我只负责把尔等擒拿。」詹存卯说罢提刀攻林朝英,先施「断字诀」试她武功进展如何。自幼常与他暗中练招,林朝英熟知此诀守如断壁,惟用奇招、新招攻,惜仍难突破;心中不禁着急,怕时间一长,纵无金兵增援,姚三等也抵不住舅舅那群刀手们攻击。
詹存卯察林朝英心始烦,夹杂使出「獠字诀」,招如饿鬼獠面、夜狼獠牙,寻隙觅猎;交手以来,喜见她的新招并非一鳞半爪,有条理具规模,俨然成家了,只差琢磨;决意迫她一下,况且要把她拿下,才能好好缓和目前峦盟承受的压力。詹存卯使出「夺字诀」,势若重兵夺城,惊雷夺魄;林朝英惟使出札记末篇,外人禁学的五套剑法之一的「楼春剑法」抵抗。詹存卯见她幻化出几个姿势曼妙的分身,少年初见这招「春娥鱼贯」的情感,如电闪掠过心头。
林朝英见他横刀两摆,便隔断了分身的连贯,那裡知道三十多年来,他对这招何等朝思暮想,只是仍旧不解地想:「詹舅舅从未看过札记,何解对内裡的总是如此透彻?」此时一火石从天投近,詹存卯紧张地挡在她身前,并速命手下,道:「快阻拦它!」
林朝英觉投射的方向有异,亦萌生惭愧,但须掌握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咬牙持剑直刺詹的背后。
詹存卯转身疾步后退,瞪目着她;众刀手甚怒,纷叱责「叛徒」并提刀踏前;又有一火石从另一方向投来,詹存卯再下令道:「先把火石处理掉!」姚三在林朝英剑刺詹存卯前,已收到她的眼色,悄悄推动辘车熘开;林朝英也趁乱,拉马大哥逃跑。
林朝英一众曲曲折折地跑了个多时辰,待马大哥软倒了行不动为止。林朝英怕「他」与他们跟踪上,不敢留下记号,惟盼狗儿如常有办法能找到自己。抬头望夕阳如血,想到詹舅舅的剑伤,愿他体谅自己这样做,既能与峦盟撇清关係,也不想他干扰自己虽然明白他出于疼惜;也望如儿时练招一样 ── 失手损伤了他,他仍温暖地笑笑,轻声说:没事,没事。
不久,听到长短有序地拨苇草的声音,果是狗儿领着龚良等回来,林朝英只望了她一眼,内心却充满「别了亲人又见另一亲人」的喜悦。章二狠狠推田四、何五到马大哥跟前,满脸羞愤地道:「我……与六弟潜伏草丛,听得他们的对话……早与金狗勾结……骗我说走此路,设局擒拿!」林朝英冷笑着掉头走开,欲无意瞥眼他的表情。啊!那副神情,彷彿是「当晚的他」;四周骤似掉在漩涡中,耳边田四二人的求情渐听不进……他对关祖美的忏悔、控诉却渐清晰浮现……突然,那句话像一点光燃亮心中的灯!狗儿惊见她失魂地浅笑呢喃,上前轻扶她的臂膀;再见她非哭非笑地微张嘴唇,像说:笨死了!
马大哥听信了田四二人之言,姑念他俩家少遭金人拘押,被迫依计陷害,只驱逐了事。龚良不意同,但听马大哥一言:「大家参加起义无非为家庭,若为家庭放弃起义也情有可原。」而语结。龚良怅望馀下四人,转晴向默然的林朝英求援。林朝英虽作视若无睹,也急于离开去找他;但怕找到后,他对自己这番不顾而去感不悦。唉,一别七年,不愿为此破坏了重遇的气氛。事既如此,无奈地叹一口气,远处步往。
龚良骤见她步远,忙追上拦阻,恳求她继续保护到海州,却听到她道:「哥,你出来吧。」便见一名英俊贵公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在她面前。
林朝英问道:「你来帮我,对吗?」毛雅点点头,自少便未能拒绝这句话。由第一颗火石,已猜到毛雅来了,实不想再拖累,何况是这事情,只恨无法抑压自己奔投的激动,惟有厚着脸皮,道:「能代我护送他们到海州吗?」毛雅从她的眼眸,清楚她在想甚麽要干甚麽,很想制止她破坏她,但……还是把头点了,道:「只会远远看着。」林朝英兴奋又喜悦地道:「谢了。」向狗儿招招手,便朝西边飞奔去。
章二受了教训后不再言语、姚三全力推车赶路,没空说话、马大哥不知从何说起,乾脆不开口、龚良欲问还休、毛雅尾随,竭力把精神集中在转动的车轮上,虚空自己。五人如此静静地,前前后后、走走歇歇,赶了一夜一天路程,到红日再深沉时,才找处石堆草丛休息。
袭良不敢送粮水过去,只眺望远处的毛雅,如石堆上的一块石头般坐着,心裡想:「莫非也在想圣母娘娘赶往何处?是否平安?」突然,见詹存卯于另一石堆冒出,慌忙返回兄弟那边作防范,以备不测。
毛雅向他施礼,问道:「詹相家,伤势如何?」詹存卯摇摇头,苦笑道:「受伤早惯了,你还未适应?」毛雅也得垂头,轻摇一下。
「一直认为,你终有天会称我詹舅舅。」詹存卯喟然而叹,道:「从开始我就没资格便没话说,但你一直是被栽培的,何解收场都一样?老天爷,你的安排实令有心人尝尽咸苦。」再说下去徒添酸涩,毛雅道:「詹相家有要事特来相告?」詹存卯道:「有路维武盟的人马,正搜索前来,你大可把这烫手山芋掉给他们。」觉他在犹疑,深明「能帮也是甜」的慰藉,只得耸肩离去。
大家打算三更起行,毛雅延迟了两刻钟,到整装待发时,便听到衣袂破空之声,转眼一看,预计中的他出现了;挤出不悦的神色,讽道:「忘恩负义的龟孙子,还有脸出来掉人现眼。」他赶来了,事就好办,心不由得踏实了。
孙博乐四处张望后,显得气愤地道:「她?你要胁持他们到哪儿?」嘿,若不是为了你这欺人太甚的魔人,早已掉头往开封府追朝英去。
毛雅冷笑道:「自然押去领赏。」章二即时骂道:「狗贼!辜负了娘娘的交託!」姚三也接着骂道:「嘎杂子!」孙博乐也冷笑道:「有维武盟在此,汝等义士大可放心,魔人你自寻死路了!」旋展「无奇不有手」进攻擒拿,毛雅趋避当中,态拟穿梭柳绿桃红中的春莺,甚是潇洒。不久,孙博乐的两位近侍丛严、容宽到来,加入战圈;后续有蔡鸿飞与七八名淮南西路的维武盟人士,纷至相助。毛雅抽出「分龙索」挥舞,把距离迫阔,再射向石堆借势逸出,没入草丛中。
孙博乐得意过后,又懊悔自己太笨,竟为此魔人着想扛了这差事,免他左右为艰。这刻他定在赶路,纠缠朝英去了,实忘恩负义!
林朝英忍不住到岸边取水喝,看见湖面那蓬头垢面的倒影,才省起自己日夜兼程了两天,不再感到委屈反有点兴奋。狗儿懂她心事,弄湿罗巾为她抹淨脸儿,又解下发髻重新梳理。
林朝英问道:「可知妳世雄大哥,在秦岭建的基地所在?」她从章二懊悔的神情,忽尔忆及楚州军据地被毁当晚,他哭诉的情景,猛然省起关祖美安慰他时曾说道 ── 「世雄兄你倾家费力,经营秦岭深穴,壮大了南阳抗金力量。」从而又忆起尹平致也说过「迁回秦岭深穴」一语,不禁怨自己莽撞竟忽略了这一点!想他胸怀丹志报国,定必潜藏该处装备,伺候时机。狗儿努力地思索了一会儿,道:「抱歉!我真的记不起来,但我可去问问关将军。」林朝英倨傲地道:「他肯告诉我早就说出来。嘿!我踏遍整个秦岭哪怕揪不出他!」
毛雅没有追赶林朝英去:就算赶得上也不能做甚麽,眼巴巴她盲撞傻闯,枉自心裡烦躁。在岸边无意弄到了一艘破旧的扁舟,随波逐流渡往对面南岸,然后浪荡了几天,儘管寄託于眼前种种,把脑袋掏空。
路边的茶寮,任意地跨坐凳子上,嗅着贩卖的端来一股茶香,享受热天裡偶发的一阵清风,毛雅忽歎了口气,因终于听到了熟识的赶路步法。两个月前,亲自提拔为从八品秉义郎的柳少勤来了,忽然有点后悔,教晓他这套跟踪的本领。二人到了僻静的地方,柳少勤那裡敢问他为何到此,只恭敬地禀报道:「主上八天前,派都水监徐文与步军指挥使张弘信率舟师九百,浮海前去平定海州乱事。」毛雅问道:「为何不派陆师?」柳少勤言辞吞吐地道:「起初考虑派我们颖州新军……后欲试舟师才改派……」毛雅急了,冲口道:「忘恩负义的龟孙子!」往前走了数步,转头吩咐道:「千万别跟南说找到了我……就说跟掉了。」被他异常行径吓煞的柳少勤,心裡又惶恐又焦急:她急切找你回去,整军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