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 腊月花天里猛然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 刺得人们的眼睛生疼。
这天, 矿区里突然传播着一个不幸的消息, 这消息像上空响起一个炸雷, 炸晕了庆龙所有的亲戚和朋友们, 以及不认识庆龙的一些人。
庆龙死了!死在井下了!
无论人们相信,还是不相信,庆龙已经独自静默地躺在了矿医院的太平房里了。
事情是这样的:
春节眼看要来了, 各个单位都有好多人请假,有的结婚, 有的送葬。庆龙队里的人手突然特别紧张起来, 恰恰这时, 又有一件紧急活计要尽快完成。
队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知道庆龙的为人, 大方、吃苦,又从不计较。于是,想让他打个连班,带班再下回井。
其实,这天庆龙身体有点不爽, 可能是感冒了, 浑身觉得懒洋洋的。可队里的确抽不出带班的技术领导了, 工作又十分紧急, 庆龙又是这个队分管技术的干部。
上吧, 咬住牙,坚持一下。
他吃了点饭, 稍微歇了一会,然后就又带着班里的工作人员下井了。这样的事是常有的,并不奇怪。,
等干完工作,从井下往地面返的路上,庆龙筋疲力尽,实在没力气走路了,他让工人们先上井,他稍微休息一会再上。
坐了好长时间,还是浑身无力,时间已不早了。于是,他咬咬牙爬上了吊设备的单轨车。
这当然是违规的,有不少工人下了班不想走路时,也常常偷偷这样做。
唉,老天爷,老天爷就是这么狠心肠。
单轨车走到半路时,设备和地板恰恰挤住了。庆龙这个龙腾虎跃的铁汉子,活生生这样被挤死了!事情就他妈的这么凑巧!!!
庆龙不仅死了,而且死得窝囊透顶!
井下最怕的就是违章。违章出了事故,死后不仅不是英雄,反而会遭到好多人的唾骂。因为矿上出了事故,事故为零的目标就砸烂了。矿长挨批,每个工人罚掉奖金。
可是,庆龙死了,人们不是心疼自己的奖金没了,而是心疼、惋惜、感叹,这么好的一个汉子把命搭上了。
庆龙的妻子、孩子被接到了矿上。谁也没敢惊动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无论是矿上,还是庆龙的村里,人们都自觉地封锁一切消息,没有人会残忍地告诉一个八十多岁的母亲,说他儿子没了。
他的妻子淑花哭得死去活来,悲声震天,孩子哭得发不出了声音。
而青芳连放声痛哭的权利也没有,她只能默默流泪。
弓军避开人群,恶狠狠地对青芳说:“哭啊,好好哭。抱住你心上人,大声去哭啊。你的靠山全部没了,孔宏伟娶了老婆也不要你了,庆龙也死了,没人陪你睡觉,也没人帮你欺负我了。你好好地痛哭吧。大点声。”
青芳没理睬他,她早已不屑于和他去争辩什么了。
可是,没想到的是淑花在痛哭流涕的隙间,看到了在一旁默默掉泪的青芳,她冷不丁扑过来,照青芳的脸上狠狠给了她几巴掌。然后骂道:“不要脸的女人,你向我做得保证呢?怎么保证到‘紧紧抱住他’了?”
青芳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懵了。她莫明其妙地盯着淑花,眼光中泄出的满是疑问。
“怎么?还冤枉你了?你还想狡辩?还是想抵赖?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淑花从庆龙的遗物中,捡出一个淡蓝色塑料皮笔记本,找到一处折角的地方,然后重重拍放到青芳面前。青芳拿起来去看:
×年×月×日
我最愿意和青芳在一起,也最痛心和她在一起。她是个世界上少有的温柔、美丽、贤惠的女人。我深深地感到自己比十几年前还爱她,因为我如今更加深刻地了解到了她的内质。她是个值得爱的女人。然而,我想爱而不能去爱,只能忍住不爱。
这让我太痛苦了。
那次在医院里,她无助地紧紧抱住我时,我的心都碎了,我真不想放开她,看到她那苦不堪言的婚姻。我真想告诉她:当年我深深爱着的、失之交臂的那个姑娘就是你啊!
可是,可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可是”二字,可是我又能给她什么呢?我不能抛弃那为我顶天立地的妻子。我虽然没爱过她,但做人不能不善良,不能没有良心。
我给不了青芳一个家庭,只是空荡荡的爱又有什么用处啊!我痛苦,特别痛苦!痛苦了就去喝酒。酒是好东西,一醉解千愁!
看完日记,青芳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她不顾淑花的指责怒骂,也听不清她的说话声。她只隐隐看到她怒目而视的神态。她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她慢慢走出屋子,独自来到太平房里。
太平房里庆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一个大大的白色单子从头到脚盖住了他。
青芳一把就把那单子揭开了,她双手抓住庆龙胸前的衣服,拚命往起揪他:“庆龙,你给我起来,起来!凭什么你躺在这儿不起来。你还有妻儿老小,你也是一个父亲,你也没有权利这么做。庆龙,你起来!”
庆龙僵硬的身体被青芳揪得老高,他毫无表情,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他对人们的喜、怒、哀、乐一点也不在意了。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眼也不望,对她嚎啕痛哭,毫不理会。
原来生龙活虎、威风凛凛的汉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青芳哭得腿软了,她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
她一边哭,一边说:“庆龙,你不是舍不下你的妻儿老小吗?你不是爱我吗?我连想都没想过爱不爱你呢?你怎么就走了呢?你不管你的亲人了吗?也不管我了吗?”
青芳失去理智了,她发疯地双手抓住庆龙的衣服使劲摇他:“庆龙,你不能死,你必须站起来,你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你凭什么死啊!你起来,起来啊!给我起来啊!”
庆龙再也没有任何反应了,他再也不去爱谁了。他累了,永远静静地歇着去了。他那么强壮的身体,没想到却是吊在一条不结实的细线上的,一不小心,断了。
青芳又去用手抚摸庆龙的脸,冰凉冰凉的,青芳又说:“庆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这么爱我,真的。如果……,也许……”
没有如果,也没有也许,一切都定格了,任何人无法改变。
这就叫人生,也叫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