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5

不能够确定这是否是现实。

头部的创击会造成轻微脑震荡,意识流或许出现偏差,波及到视觉与听觉。见到女子的那一刻,梨奈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个无比真实冗长的梦境。

她说,栗川,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到底哪一个才是现实。

而后茫然抬眼望着曾经无比熟稔的女子的面容,看见对方缓慢俯下身,手指顺着她沾满鲜血的脸廓滑下。

你希望这是梦么?她问。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宁愿相信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梦魇。那个时候我醒来,满地残垣与尸体,我已不能确定我是否仍旧活着。有陌生人靠近,发出尖叫声。于是我终于知道我活了下来,违背世间所有的意愿,以及他的初衷。

梨奈浑身僵硬。不,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差池。她用手撕扯身上伤口,痛感强烈而明晰。她惶然,思维一片混沌。

良久之后,似乎为了确定什么,梨奈再次开口。

你究竟是谁?是理央,还是栗川。

两个都是。女子笑起来。但又都不是。我只是我,与过去、现在、将来都没有任何瓜葛。人是不能够仅用符号来表示的物质,我活在宇宙的夹缝之中。我的存在,是巨石嶙峋中常年没有阳光照射到的潮湿土壤。与黑暗共鸣,并且化身为黑暗。

我也的确已经死去。梨奈。妄图以死亡得到重生,那是不可能的。我身上所经历的,并非重生。我已不再是我。宿命剥夺我存在的权利,但我有幸将轮回加快。一切都有违自然规律。

你可知我们为什么痛苦?女子问她。

因为挣扎。徒劳无功的挣扎。

身体簌簌颤抖,却没有任何恐惧感,只是彷徨。梨奈察觉对方手指的挪移,伴随某种难以言喻的极致的凄悲,将她灵魂抚摸。

她说,不要怪我,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是你的命运,梨奈。而我,将要教会你如何停止挣扎。

掩盖疼痛的最佳方式,就是经历另一种疼痛。

反复的蹂躏,反复的折磨。有巨大的碎裂声于脑中回响,意识所触及的地方如同涟漪一般渐渐晕开。女子的面容已经看不真切,那属于栗川的并不陌生的五官。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确定这是否是真实,它与虚幻之间的界限如此模糊,甚或根本没有界限。

你知道么,梨奈。她的声音非常迷蒙。我把那个救了我的人杀掉,然后去了中国,整容以及隐姓埋名。后来我找到莫寻与我合作。做这些事的时候亦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或许只是想要再次见到他。爱已成为我作为人类的唯一本能。我总试图去爱,一次一次,但爱这样虚弱无力,最终它给予我的是一顶荆棘王冠,让我明白我对这世界对人的执着,只是某种永无止息的杀戮。

但我根本无法停止,梨奈。你可了解这种感受。你对路离的执念亦是如此。所以你要替他,替你自己承担罪孽。

她说,跟着我。梨奈。跟着我。

休克而后被冷水浇醒,时间与空间消逝。梨奈开始神经质地抽搐且伴有临死前的潮状呼吸,他们为她注射混有肾上腺激素的营养针,用以最大限度维持她头脑的清绝。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问栗川,你是怎样骗过时生的,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手段骗过他。

女子轻笑。她说,本来,以他的敏感度,其实有机会觉察。但是你将他的生活搅乱,你的出现,蒙蔽了他的双眼。他爱你,爱到只能采取强迫的方式占有你。这并不是他的错。

爱是背道而驰的东西,这种感情不应该存在。就像樱花,不该拥有两个月的漫长花期。这是种岌岌可危的现象。

爱是徒劳,它会将你引入陌途,从此再无生还机会。

所以,梨奈。不要怯懦,不要执着。

斩断你与人间沟通的一切媒介,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你知道么。抛却所有记忆,所有眷恋。将你的影子与实体分离,那样便可以抵达世界尽头,永远没有征战虐杀的地方,一片祥和与安然。由我来帮助你,由我来完成你的救赎。

她将锋利的钢针扎入梨奈左眼,并且以逆时针方向缓慢搅动。浓烈的血腥味充斥整间房屋,她说,很疼么。对不起,对不起。你要忍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有时我不能了解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一如在旷野上奔跑,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我只是必须把我的痛苦转移,好似上了发条的机器。你或许可以把它理解为复仇。但我其实并不自知。没有停顿的节点,便会一直一直运转下去,直至所有零件损耗腐朽。

血液大汩流淌而下,染红整张面颊与前襟。痛感呈放射状急剧蔓延,非常陌生的疼痛,无法用任何先前的经验加以比拟。梨奈开始疯狂嘶吼,震颤到极致的声带,难以相信这竟是从自己口中发出。她感到身心的快速沉沦,好似第一次吸食**的战兢少女。一切五官的实感全部磨灭,仿佛只有左眼尚存。她像一个婴孩般,刻骨体会这最原始的、没有任何杂质残留的知觉。

她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他的身影。

恒久淡然的男性轮廓,这是她最后一次追溯。仍旧不能确定是否真正爱他,但潜意识中,她想要回想关于他的一切。

他们在她的梦境中相会。她说,时生,我不是故意与你分离,我是这样听话的女孩子。

她看见他在微笑。

我知道。他说。把你的彼岸交给我,梨奈。你无须担心任何。我是这样爱你。

然后他的影像便消失。

她开始重复经历现实与幻觉的交更。激素的刺激渐渐失却效用,她似听得争吵声,仿佛来自末世黑暗的回音,冗杂而凛冽。

时生的名字被倏忽提起,这是梨奈唯一可以清晰分辨的字眼。她看见女子熟悉迷蒙的面颊逐渐靠近,恍惚间有细碎语句传入耳膜。

为什么你哥哥不死心呢。即使能够找到你,也只是残缺的躯壳。对方叹息。他为什么就不死心。总有一天,他爱的一切都会被剥夺。那不是他能够拥有的东西。

顷刻梨奈便已失去引力束缚,她知道自己该是被抱了起来。良久之后重新注射麻醉剂,有颠簸感顺着骨骼传达。创口开裂,新鲜的温热液体流过暗红色结起的血痂,疼痛如潮水般涨落,没有止息。

他们开始转移据点。

梨奈知道时生已经有所行动,他不能容忍她的长时间消失。一定会发动所有力量寻觅她,或迟或早。

还来得及么,赶在她生命消逝之前。

但已不具意义。梨奈想象他此刻的面部神色。她了解他所有的表情,他的恐惧与哀伤,他因情欲而染上绯色的深邃眼眸,他战栗光滑的皮肤……

她突然感到苍凉。

或许人世间真的不需要拖泥带水的感情。谁都没有错,只是太过狷介,相信缥缈无依的爱可以永存。但其实永存的从来都不是爱,而是于它之后最真实的绝望或欢愉。

我们都应该幸福。因为我们的灵魂里,曾经有爱情转瞬即逝的影子。

足够了。别无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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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的转移越来越频繁,伴随无法挽回的生命的快速离逝。

左眼的疼痛感已经麻木,什么都看不真切,物体呈现片面歪曲的模样。母亲去世前的观察无比精准。灵魂,的确是某种银色粉末状物质,它是那样实际地存在着,超越任何肉身的存在。

他们开始更加用力地蹂躏她。踢踹、针刺、烙烫,极尽所能。原本的计划被逐渐扭曲,转而演变成某种类似惶恐泄愤的纯粹折磨。女子已不再谈论任何,屋内只剩下梨奈无意识的**以及呐喊。神经开始一点一点崩离,如同火山喷发下的城池,生命以秒钟来计算,不知还能维系多久。

响动变得极端化。时而静谧如空虚,时而纷乱如战场。人心焦灼,却尚勉强保持最后一丝安然。

梨奈的喉咙里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不停扩张口腔,似那种快要窒息渴死的沙漠中迷失的旅者。瞳孔放大难以聚焦,万籁归于沉寂,她知道自己的感官已开始衰竭。一直沉默着的栗川倏忽走上前掌掴她,击打她身上发炎流脓的创口。

她说,你怎么还活着。你的哥哥怎么会对你的生命力这般有信心。我要夺走他的一切,名声、财产,还有你。

说着举起钢针欲朝梨奈微睁完好的右眼扎去,却被急匆匆跑进来的随从拦截动作。

她侧耳去听对方的汇报,脸色瞬间苍白如铁。

下一秒所有的境况发生了难以想象的突变,梨奈看见女子身边那个刚刚进来的黑衣随从骤然拔枪朝屋内人扫射,子弹于她身边飞过,却巧妙将她避开。

视野非常迷蒙,思维不能及时反应出当前状况。事情发生得太过迅猛,她听得栗川惶恐凛然的吼声,似中了枪。三五个人夺门而入,恍惚间可以分辨出熟悉面孔。

第一个人,是牧野。

他的大腿被她戳伤,那日的情景于脑海中浮现。事后她一直担心,如果眼前的这一幕非是虚幻,那么他应该已经痊愈。

但没有证据来证明此情此景的真实性。

被折磨得太久太久,连生命都无法确定是否仍然留存。梨奈的心平静如同止息的死水,所有情绪渐行渐远,她已不能分辨欣喜、绝望、幸福,或者悲伤。

灵魂尘埃般漂浮于空中,这些银白色的细小颗粒,一旦散开便无法复原。即使获救,亦只是基于浅表修葺。疼痛是不能够互相掩盖的东西,你将会记住它们每一种存在的模式,永生难以遗忘。

她闭上眼,把所有繁杂的声音都抛弃。世界终于安宁下来,周身是延展至无穷远的虚无。

没有用了。她笑。我身上所经历的一切正在离我远去,我和我向往的彼岸背道而驰。我是如此困乏,如此疲惫。不想再与任何事物有任何瓜葛。

观感从意识中逐渐消亡,类似于即将长眠的动物。囤积的温暖包裹她身体,某种被环抱的触觉,让她顿感异样与熟稔。

对不起,梨奈,对不起。我来的这样晚。求你不要死,我爱你,我可以放你离开,只要你能够活着。

有冰凉的泪水不断击打在脸侧。无法回归的视力,但她听见男子的话语,宛若空谷回音般缥缈寂灭,却带来不明所以的归属感。

她想到那片紫色的薰衣草田。

她终于可以安然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