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6

声息。

空气中有泥土散发出的腐烂芬芳。 某种细小而轻微的扰动,涟漪般一寸一寸扩散晕染,逐渐取代整片没有裂隙的静谧时空。

树叶于风中互相拍打彼此脉络,声音层叠起伏,宛若天上潺淙流淌的溪川。恍惚间又好似远方不断驶近的列车,原本隐忍迷蒙的响动迅速发展为巨大轰鸣声,似将闸门开启,洪流倾斜而出,没有任何迟疑地便压将上来,伴随遥远万物震颤,逐渐波及至周身。

一瞬间强烈的痛觉。来与去都异常果断锐利,却已在记忆深处刻下坚韧铭痕,难以遗忘。

于是意识流开始缓慢回归。耳畔传来重物击打玻璃产生的钝响,世界自天花板一角逐渐明晰起来,物体被涂上原本应有的色泽。

粉刷得雪白的墙壁,木制病床,大簇新鲜玫瑰与郁金香……

窗外,是灰沉破败的天空。

城市熙攘的剪影蜷缩在滂沱暴雨之下,远处有大幅广告牌,呆板而美貌的女星代言,右侧是醒目日文标语。可以听见汽车尾排的“突突”声,想象它们在拥挤街道上困苦前行的姿态,如同将死兽类。心底有什么被突然触动,流泪的前兆。不自觉探手去擦拭眼睑,触碰到左眼处医用纱棉的粗糙质地,动作倏忽僵硬停滞。

这才发觉,视野呈现不自然的倾斜与逼仄。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着藏蓝衬衫的瘦高男子,面容英俊且苍白,眼眸深邃,被浅淡黑眼圈包裹,显出某种独特忧郁。

一瞬间想不起他的名字。

记忆中非常熟稔难以分割的感情,一些碎裂片段跃入大脑,拼凑过往诸多情景。她看见他快步走来,伸手想要触碰她的面颊,但最终还是收回。

眼睛,很疼么。他问。

她抬头看着他的表情,被疼痛折磨下苍凉的眉宇,唇角紧绷。她记得他从前亦说过这句话。很疼么。瞳仁中可以倒影出彼此扭曲羸弱的影像。

她终于将他忆起。

“我的眼睛怎么了?”她说。

男子惊讶,“你不记得?”

“……不能够完全想起。有一种感觉,好像大脑中一部分的储存内容被删去,只有疼痛非常清晰地残留下来……为什么,我似乎感觉不到眼珠的转动。”

她茫然凝视他,记忆呼之欲出,却仿佛被阻隔在水下的沉落古城遗址,得不到发现与挖掘。男子扭过脸去没有回答,她知道他在隐瞒,某个曾经属于她但如今却被遗失的历程。

下意识便已了然。结局同她潜意识中的预感不谋而合。

梨奈苦笑,“是不是看不见了?”

男子既无点头也无摇头,她以为他没有听见,于是再次问道:“我的左眼,是不是以后都无法恢复视力了?”

他的身子猛然震颤起来,好似风中簌簌飘舞的花叶。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用手捂住面颊,呼吸如潮涌般紊乱急迫。窗外暴雨依旧倾盆,良久后他抬头,嗓音被水滴击打路面发出的铿锵声响掩去大半。

他说,梨奈,梨奈。重复着唤她的姓名,语调哽咽,终于没有办法继续维持。

他总在她面前这样清晰地暴露哀恸,仿佛他的泪水与创伤永远都无法逝去,亦不像是在需索慰问。只是不知要如何才能停下动作,好似花朵必定会散发芬芳,他已无法抑制于她面前展现所有情绪。

她原本只想驻足观赏他的美,却没有足够坚韧内心逃避引诱,或者潜意识便已趋向沉沦。

有医生进来替她诊断。

她觉察出对方态度,恭敬而殷勤,这里是医院的高级病房。时生站在床边将所有症状逐一汇报,于是她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了好些天,期间无梦且无心,灵魂空白,如同被利器剜去的大片皮肤,留下黑色结痂创口,兀自腐烂或愈合。

住院的几个星期里,时生每日都来看望她。

她知道自己患上选择性失忆症,心中亦有预感。记忆的残缺让她感到彷徨。他为她找来中文书籍,生病期间不能够从事绘画工作,否则可能减缓痊愈的速度与质量。这是医生的嘱托。

于是只能辗转于稀松文字之间。多半是关于佛禅方面的书籍,她阅读楞严经。古文晦涩难懂,亦没有任何注释可以参考,却能够静心逐字琢磨。

“沉思谛观,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故知我身终从变灭。”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念颠倒,不能证得。我们的真心真性,因无明而起妄念,因执妄而流转生死,生生世世。

我们的脑海里,前念未断,后念相续,念念不断,念念迁流,绵绵密密,无有间断。无时无刻不在妄念纷飞之中,固执贪恋,所以见不到真性。

众生是这样困顿迷蒙,值得怜悯。但亦咎由自取,割舍不下,因此得不到解脱。

有时梦中可以忆起曾经经历的强烈痛觉,从瞳孔刺入而后贯穿灵魂,但已忘记是因为何种原因而必须承受疼痛,或许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原宥。全部宿命都只是往生业力所致,今生仍旧无法抛却,她知道自己离救赎太远太远。

模糊中梨奈似听得只言片语,非常熟稔的劝诫,告诉她不要执着,不要怯懦。大脑有一瞬间清醒,生命中三两人物如同四月一场繁冗春宴,非常凄美且壮观,却终究殇亡。她自他们间信步走过,拍一拍肩头,什么都没能留下。

到头来只是一场枉然邂逅,心中悲恻,无法言喻回味。

某日子夜突然被铺天盖地的疼痛唤醒意识,梨奈伸手触碰左脸颊,一片温热黏腻,暗红血液如泪水般滴垂滑落。她心中并无丝毫恐慌,轻轻按压附在眼睛上的纱布,没有任何充盈感,它像戳破的皮囊般快速干瘪下去,如同凋零枯萎的植物,不再多汁。

她呼叫来医生,非常镇定。几分钟后时生亦匆忙赶到。

男子比她紧张百倍,执拗搂住她身体,仿佛他才是真正需要安慰的受害者。大颗血滴击打在他浅色的衬衫衣袖上,逐渐渗进肌理之中,晕开大片大片的斑痕。

她的眼球终于被彻底摘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