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six

纱和的情绪逐渐趋于平稳,发呆的时间明显减少,饭量也有所增加。

梨奈早上出门的时候,听见纱和站在玄关口对她说:“いってらしゃい(走好)。”

声音非常轻非常低,似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够勉强发出。彼时她正在换鞋子,以为自己听错,却仍旧缓慢扭过头去,看见对方隐忍期盼的神色,终于能够确定其真实性。

她微笑,“いってまいります(我走了)。”

那个惊魂夜晚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自从问过时生之后她便偶尔观察纱和,看见过她服药,各种彩色药丸,糖豆一般掷入口中,神情不会产生丝毫痛苦或扭曲,只是木讷。应该已经患病有一段日子。

为此也曾上网查找过罹患抑郁症的原因,多种多样,不能够逐一确认。但其实都是体内缺少某种荷尔蒙分泌导致,所以要人为补充失去的激素。这并非最佳根治方案,如同自肉体上生硬剜去器官,想要补回必定不容易。

或许失去的太长久,见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亦会有生疏,甚至都不记得它是否真正在自己身边停留过。

我们就是这般不断脱离,脱离从前生活轨迹,没有任何其他路途可以选择。仿佛黑暗中前行的莽撞兽类,内心悚然,却不得不一直行走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中午在学校的餐厅排队点餐,人潮涌动,冷不防被身后高大男生碰擦肩膀。对方力气大得出奇,梨奈手中端着的拉面碗在推力的作用下产生倾斜,滚烫汤汁洒在前襟与手腕上,刺痛感顺着神经迅速抵达中枢。于是手指毫无悬念地松脱,一瞬间有瓷器碎裂声音混杂聒噪惊呼,地面上白雾升腾,入眼整片的狼藉。

一众同学都望过来。

梨奈尴尬得直想拔足飞逃,大气都不敢出,只得不停躬身用日语小声说对不起。心中犹豫要不要叫餐厅员工来收拾残局,却恍惚间似听得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属于男孩子的嗓音,伴随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起来。她想起儿时静坐家中听雨,亦是这般由远处微小扰动缓慢演变成巨大轰鸣。

对方在她面前停住步伐,而后蹲下身子。有轻微的呼吸声自耳畔传来。她抬起头,脸上骤然露出惊讶神色。

前几日在涩谷遇见的男生,面容熟稔亲切,却如假包换的是个陌生人。她看见他的眼神滞留在她被烫伤的腕关节处,沉默良久,而后叹息道,“真是莽撞的女孩子啊。”

梨奈尚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开口想回应对方语句,却倏忽忘记他的姓名。

“路……路——”

“路离。”对方截断她。

“啊是,对不起,对不起。”

男生耸一耸肩表示无所谓,他找来员工将现场清扫干净。梨奈道了谢,干巴巴杵在一旁看着。肚子有些饿,却已经不敢再点拉面吃。

路离走过来指着她的伤口,“应该去校医室敷点药膏。”他说。

“不用了,又不是很严重。”

潜意识里仍然觉得自己是在和旧时好友交谈,语气惯常随便且淡薄,并不用敬语,也不显突兀热切。但又觉察出对方身份,毕竟是刚刚相识,于是又补充道,“谢谢,真的没什么大碍。”

但男生突然就握住她腕关节,只轻轻搭着便有尖锐疼痛侵袭。梨奈惊得浑身一凛,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只能徒增痛感。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对方松了手,“我陪你去校医室看看吧。”

女生只得点头。

其实心里还是觉得没必要。路过操场的时候,看见有女孩子坐在草坪上吃自家带来的便当饭。肚子咕咕叫起来,梨奈非常紧张,她听见身旁的男生突然开了口。

“刚才在餐厅一早就发现你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个三明治递给她,“也没有太惊讶,那天在涩谷,看到你衣服领口沾着水粉渍。又说汉语,东京接收留学生的艺术大学统共就那么几所。”

“本来想过去跟你打招呼的,还没走到面前你就把碗给弄掉了,”男生顿了顿,“有够白痴。”

梨奈讪笑几声,似乎并不打算争辩。两个人缓慢走在曲折小道上,路面还有些积雪,呈现出脏兮兮的灰白色泽,全无任何美感。

快要到校医室的时候,她开口问对方,“你也是学画画的?”

路离摇头,“我在声乐科,具体来说应该是钢琴。”

“留学生?”

“不是,”他带她走进门诊大厅,“高二随父亲移民来的日本,所以算得上的本地生源。”

挂号之后坐在长椅上等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隔了一会儿便轮到她,烫伤的皮肤已经肿得老高,医生开些膏药给她,嘱咐要每日涂抹擦拭。

从校医室走出来天边起了大风,猎猎于耳畔吹拂着。没有树叶,于是尘埃和装面包的塑料袋子打着旋儿翻滚。远处有上课铃声传来,单一的曲调。原本安静走着的男生突然跨到梨奈面前将她的步伐拦截。

她莫名抬头看他,路离的手里握着手机,似乎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我要去上课了,”他突然说道。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那么僵硬杵在原地,微微颔了首,欲语还休的模样。而后突然直视对面女生双眼,抿一抿嘴唇开口说道,“可以把你的号码告诉我么?”

梨奈没反应,“诶?”

于是男生又把刚才的问句重复了一遍。

这下子明白过来,随口将自己手机号码报了,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路离倒是松了口气。

他记下号码,而后拨出。在确定对方铃声如实响起之后,终于迈开步子与她道别。

“再见。”他说。走了几米又回头查看她是否还在原地,仿佛在寻求某种心理安慰似的。如此折腾着,身影逐渐缩小成远处的一个黑点。

梨奈不置可否。下午第一节没有课程,她将男生的号码存入电话簿。心中还在揣度他刚才说的两句前后无丝毫关联的话。不知怎地忆起从前光景,炎热的东南沿海城市,空气中有清淡咸腥味道,风一吹便散去。但印象却深刻难以磨灭。

这件事之后便时常收到路离短信息,多半问她有无参观过东京景区,似有充当免费导游的意向。

突然间变成了同校学生,安排见面并无任何难度。奇怪从前为何没有发觉。中午的时候在餐厅经常可以邂逅对方,时间一长便愈发熟络起来,聊天的话题亦有所延伸。

梨奈仍旧点味增拉面作为午饭,挑靠窗的位置坐下。男生会从后面拍打她的肩膀而后拉过对面椅子就座,

仿佛某种约定俗成的仪式。

路离向她推荐一家涩谷的咖啡屋。

“就是那天我喝的那种,”他说,“记得么?在109大厦下面,当时你还把我吓了一跳。”

脑海中搜索着当日场景,非常奇特的初遇。她想起他手中端着的瓦楞纸杯,有美式拿铁的馥郁芬芳散播在周围寒凉空气中,层层叠叠地氤氲上来。大概是因为拿铁的香味吸引她,才得以不自觉注意到男生颇为熟稔的面容。梨奈点点头,笑道,“怎么会不记得。”

男生也跟着微微笑起来,露出贝壳般小巧洁白虎牙,与查墨的简直如出一辙。一瞬间又有些晃神,她听得对方继续介绍,“店名叫做‘in the corner’,摩卡和拿铁都很不错……”

她应着,正午温煦的日光落入室内,面庞笼罩在一片明灭光影之中,似画室里静谧的石膏雕像。思绪产生细小偏移,不知是忆起了什么往事。倏忽有人唤她姓名,如雨声般由远及近的声响。梨奈骤然回过神来,看见坐于对面的男生脸上有某种微妙的惶惑表情。他问她,“梨奈,你怎么了?”

“没什么,”女生连忙摇头,“对不起,我刚才有点走神。你说的那家‘in the corner’在涩谷什么位置?”

“我可以带你去。”

“好啊,什么时候?”她问。

男生立刻接了腔,仿佛提前就有安排似的。他低声回道,“今天下午行么?刚好没有课。”

梨奈听罢有些犹豫,其实下午是有一节西洋美术史的,但她突然便擅自做出决定,冲路离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