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前,确切地说应该是从初四的年会之后,皇宫里就忙得翻了天,毕竟琚炎帝退位,应澜祁继位不是件小事,宫内的所有人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应澜祁的继位大典被放在了一月末,到时候受玺、定帝号年号、入祖庙告祖都要在一天内完成,而元宵时的继位只是个形式,为的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从元宵后掌管封陌的国君不再是琚炎帝。
皇宫里忙,丞相府也忙,哪里都忙唯独大将军府不忙。
澹台东流自从来了荆日以后就没有去过他的别院,基本住在将军府里,白吃白喝。
花不语也不是在小气什么,她只是觉得一个人再无赖应该有个限度。可这只修行千年的狐狸似乎完全不晓人情世故,面对她的白眼依旧能够笑得如沐春风毫不在意。
亏她之前还觉得,狐狸是个心思细腻熨贴到人心里去的家伙。
“狐狸!你再这样耍无赖,我就把你的狐狸皮扒下来换酒钱!”花不语拿着鸡毛掸子指着澹台东流挺俊的鼻子,叉着腰开始吼了起来。
澹台东流正坐在望归亭里与时非深一同对弈,一旁温着酒,酒壶里冒出醇浓的酒香。
大雪晴后的景色最为迷人,望归亭外的湖水结了的薄冰正在被温暖的阳光照得慢慢融化,湖外一圈本种着数株红枫,只因为现在是冬季,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和暗褐的树干。
不过若是在秋季,红枫似火,其叶形优美,红色鲜艳持久,枝序整齐,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树姿轻盈潇洒,坐在这深绿浅绿的望归亭里远赏,也极为风雅别致。
对于两个正在棋枰上步步为营的大男人来说,只要有雪有酒有对手就心满意足了,这也是令花不语跳脚的原因之一。
听见花不语的大嗓门,澹台东流从棋局中抬起头看过去,只见花不语一脸气呼呼,鸡毛掸子离自己只有寸把远,他却不慌不忙地笑着:“换酒钱?你难道是个酒鬼么?”
她不是酒鬼,他们两个却是大大的酒鬼!整天抱着竹叶青一壶一壶地灌都不见醉,他们的胃是无底洞么!?
花不语咬着一口好牙,呲呲地磨起来:“有句诗说的好啊!‘将军府里望归亭,望归亭下有狐狸。狐狸喝酒还耍赖,扒了狐皮换酒钱。’说的就是你!”
时非深倒酒的动作顿了顿,深蓝的眼睛从花不语冒火的双瞳移到了外面的冰雪世界中去,完全不理会澹台东流向他投过来求救的目光。
澹台东流哭笑不得,只得先将花不语手中的鸡毛掸子移到边上去,然后问:“这是什么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还专门说狐狸。”
“我现编现卖不行么?死狐狸,非深都被你带坏了,他可是很少这般喝酒的啊!”花不语指指想要置身事外的时非深然后又指回澹台东流的鼻子上。
自打澹台东流赖在将军府里,没有一天不拉着时非深喝酒的!两个人喝着酒做着其他事,完全不把她这个贤妻良母放在眼里,气死她了!
澹台东流看着时非深望过来无辜的深蓝眼神,他搁下手中的黑子,朝花不语抿嘴笑道:“冤枉,实在冤枉,你这护短也护得太明显的吧?谁不知道将军最好竹叶青这口,若不是他自愿,又有谁能逼他喝?不语你说呢?”
花不语听听也觉得有理,于是鸡毛掸子的目标变了,语气温柔得不像话:“非深?嗯?”
眼睛眯成一条缝可不代表她在笑,她在笑也不代表她是笑里藏刀。
时非深爽快地在棋盘上落下白子,然后肆无忌惮地又饮了一口,末了还赞赏一句:“好酒。”
“你们这是要气死我啊!”花不语手中的鸡毛掸子立马变成了光杆司令,她怒气冲天,“非深狐狸!你们两个禁酒三个月!要是被我发现你们谁再沾一滴酒,当然特殊场合除外,我就把将军府和澹台别院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拆得砖瓦不剩!”
所谓的特殊场合,比如说公务聚餐啦,皇宫御宴啦什么的,这是没办法不喝酒的,她也不会强人所难。
“不语,冷静一点,你总要说清楚不让我们喝酒的缘由吧?”澹台东流劝着,“屈打成招可不是一个好官该有的表现。”
花不语将鸡毛掸子的光杆子一丢:“酒伤脾胃,我是为了你们的寿命着想。”
时非深示意澹台东流快些落子,然后对花不语说道:“你那诗,是从哪里抄袭来的?”
“什么抄袭?我不过是借用一下。”花不语努努嘴,她又没有说原作者是她,版权有归属的,她很自觉。
时非深深蓝的眼睛柔了下来,见澹台东流放下黑子,他随即一个白子堵了上去:“念来听听。”
花不语贴了过去:“是不是我念了你们就答应我不喝酒?”眉毛挑了两下,期盼很大。
时非深眼睛一转,海洋般的眼睛从花不语充满期盼的脸上划过,转而落到温着的酒壶上,摇了摇头:“非也。”
“耍我呢吧你!?”花不语双手掐了过去,使劲摇着时非深的脖子,“死将军!穷凶恶极的‘扒衣老爷’!”
澹台东流见到棋路被堵,只好另辟蹊径,黑子打开另一番天地后,他笑道:“不语,念了以后,我和将军说不定会少喝点酒。”
不喝酒是不可能的,但是少喝些还是有可能的。
花不语捂着被时非深敲了爆栗子的脑壳,头脑风暴起来,也好,少喝总比没日没夜地喝酒强!于是清了清嗓子,坐了下来。
“这是我家乡一位著名画家、文学家唐寅字伯虎的经典诗作,名为《桃花庵歌》,是唐寅诗词中最著名的一首,乃是自况、自谴兼以警世之作。其版本有四,我就念我最喜欢的一个版本吧。”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势,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花不语缓缓道来的嗓音,轻柔舒缓,又配合着诗意掺有些许的张狂和狂傲,一时间叫时非深和澹台东流听得沉醉。
“果然好诗!文采风流傲然不羁!”时非深赞美的同时再一次落下收复失地的白子。
花不语说道:“其实在作此诗时,唐寅已经经历过了出仕不利,绝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进取之意,是隐居在此,所以他有个别称叫‘桃花庵主’。”
澹台东流手中黑子断然落下与白子争夺地盘,口中却问道:“这个唐寅,是何人?这般才华风流的人物为何听都没有听说过?”
废话,你们这是哪儿?和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是两个时空!你怎么可能听说呢?
“唐伯虎才华出众,有理想抱负,还是位天才画家,性格狂傲且愤世嫉俗不被世人所理解,所以他仕途坎坷选择和妻子隐居写字卖画赚钱,最后潦倒而死。”花不语介绍道。
“真是可惜了,拥有如此文采之人,若能提用必定有一番作为。”澹台东流感叹惋惜道。
时非深琢磨着棋盘中的路数,也跟着发表观点:“性格狂傲者必有其过人之处,若是换做在荆日,我一定要去结交一番。”
花不语鄙视过去,愤世嫉俗性格狂傲,在你们这里属于当然是小事,可是在人家那个年代那个历史背景,没被人一刀宰了已经算是大幸了。
“他临终时写的绝笔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表露出他留恋人间而又愤恨厌世的刻骨铭心的复杂心情,怀才不遇换做是谁都会郁闷的。”花不语抢过时非深手上正要去倒酒的杯子说。
澹台东流捻起棋盒里的一枚黑子果断搁在棋盘上,然后狐狸眼睛眯了起来:“得意失意,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这个风流才子最后虽仕进无门,毕竟身有所托,还是过了相对平静的隐居生活吧。”
“人生在世应及时行乐,我和澹台公子虽说不是不务正业之人,但是这酒,确实不能离。”时非深接着澹台东流的话说起来,他握了握花不语的手,“不语,我非圣贤,有过错你当提点,我也尽量改正,希望你能体谅,不是谁都有机会能做风流才子,也不是谁都能作出《桃花庵歌》这样的诗。”
他们之中,一个是十一岁时就把命交给了老天做了一朝大将军的人,一个是自九岁开始被亲哥哥追杀最后杀了亲兄弟父皇做了皇帝的人,他们都身不由己,都不能肆意风流。
而在家里,在她的面前,她是妻子亦是妹妹,他们便可无拘无束地做回放浪形骸的凡夫俗子,自由地喝酒自由地做一些平时不能做的事。
因为这是在家里,没有谁会在自己的家里还装模作样的摆君子。
“好吧,我妥协了。”花不语叹了一口气,“但一定要节制,不能喝坏了身体。”
说到底,她不是因为被他们两个冷落了才要阻止他们,而是因为担心他们的身体。
“为夫谨遵夫人之命。”时非深将花不语揽进怀里,让她更舒服地观看这盘精彩绝伦的对杀。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人生难求啊!
“为兄谨遵义妹之令。”澹台东流打趣起来,一双绝伦的狐狸眼弯得像夜里的弦月,黑曜石般的眼睛蓦然生辉。
花不语微笑着,看着四方的棋枰上黑白两色互争高下,风云瞬息万变,不懂棋的她只得闭起了眼睛,静静地聆听着望归亭四周的声音,感受着时非深怀里不断的温暖。
火炉里的炭火“哔剥”作响,亭上的落雪砸在地上“嘣”的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在光洁的棋盘上叮叮相鸣,对面的澹台东流偶尔传来一阵细微的笑声,时非深有力平缓的心跳声正与她的心跳同步。
“非深狐狸,下次我们来下跳棋吧!保证你们赢不过我,不过首先,我想打造一个跳棋棋盘出来。”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她就且放过他们一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