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枪的速度超越音速,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反应过来的只有历经百战的孟川柏一人。然而论起枪响之后的反应,项云也不遑多让。
只是同样神速的反应,导向的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举动。
从地上一跃而起,孟川柏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了枪声响起的方向,与此同时被他压在身下的项云也挣扎着爬起,手脚并用,略显狼狈地扑向了另一边的劳志。
在她面前,鲜血正从劳志的脖子上狂喷而出,他的眼神涣散,几乎就要失去意识,却又因为疼痛而不得不保持着清醒。在逐渐迷离的意识中,他转头看着项云,失去焦点的瞳孔里除了震惊,只有满满的绝望。
孟川柏最后踢的那一脚本是好意,让他避免了被一枪爆头的惨状,可仓促之下,那一脚的力道又不足以让他远离死亡,最后反而成就了此时这几近凌迟的酷刑。
“撑住啊!”
项云一手用力按住他脖子上出血的大动脉,另一手下意识撕下了衣服一角,就要包扎。只是在临动手时她傻眼了:这种脖子上的伤口要如何处理?就算短期按压控制住了流速,光靠她终究无法彻底止血。而在这深夜的郊区别墅附近,就算是救护车也无法很快赶到。
“懂了吗,没救了!快过来收拾这边的!”
孟川柏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只是片刻工夫,全力冲刺的他已经飞奔到了几十米外,那气势活像一只扑向猎物的老虎。项云知道他是对的,在确认无法救回劳志的情况下,全力追击开枪者才是他们最应该做的。毕竟会在这个时候对他出手的,必然是和陆贾一方有关的人。
从那个人身上可以获得的情报,说不定比劳志还要多。
项云咬咬牙,正要转身,然而就在将要站起的那一刻,她的视线和劳志对上了。在对方眼里,她分明看到了平日绝不可能看见的软弱和哀求。
“妈的,怎么做得到啊!”
项云骂了一句,抬手将撕下的布片按在出血口上,同时一手按在布片上,另一手压住血管前端控制流速,让出血更慢一些。尽管这做法没能彻底止住大出血,但随着血液流出的速度明显下降,原本接近休克的劳志又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看着项云,张大了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却只有嘶嘶的声响。子弹击破了他的动脉,也破坏了他喉部的气管,最后才贯穿而出。刚从失血的威胁中稍稍清醒过来,他已经立刻感受到了缺氧的痛苦。
“不要说话,控制呼吸,不要让脏东西从伤口吸进去!”
项云在说完之后才感觉自己的荒谬。控制呼吸?呼吸这种东西也是可以克制的么。这种开放性的创口注定会引起感染,然而现在的劳志根本不用担心这个,左右是个死,从他的角度还不如拼了命留下几句话。
而劳志也确实这样做了。
“对……不起。”他扯着漏风的嗓子,拼命喊出这三个字。
“你闭嘴!”项云大吼,“不要最后时刻才来充好人啊!”
她死死盯着对方脖子另一侧的那个血洞,恨自己没有第三只手可以按住。不知不觉中两行清泪涌出了眼眶,刚才从爆炸时一直忍住的激烈情绪终于失控,项云用力按住伤口,却无法阻止鲜血缓缓涌出,而她却哭得比那个濒死的人还要悲伤。
“我……自作自受……”劳志苦笑了一下,“够了。”
他望向天空,渐渐模糊的视野里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妻子与儿子,他们带着笑,正在机场的餐厅里吃着饭,等着迟到一步的自己。当两人的画面渐渐淡去,他看到自己如走马灯般缓慢回放的一生。第一次升职,自己兴高采烈的表情;第一次亲手抓到犯人,虽然疲惫却洋溢着幸福的笑;第一次穿上警服,青涩的面孔上充满对未来的渴望。
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回忆的最后,他仿佛回到了那具小小的躯壳里,被年轻的父亲母亲抱在怀里。“就叫劳志吧。”父亲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希望他耐得住。”
一句话,仿佛雷霆劈开了劳志渐已混沌的意识。这一刻,所有的疼痛都回来了,蚀骨噬心,提醒他活着的事实,却又在下一刻臣服于他强烈的念头之下。劳志猛地睁大双眼,转过头瞪着项云,用尽最后的力气低低吼出了生命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忘了你自己!”
项云感觉手底下血液奔涌的力度突然增大,就像是劳志的心脏也用尽力气完成了最后一次搏动。鲜血越过了她的压制,从指缝中止不住喷出,像是生命最后时刻绽放的花。
不知不觉中,血液的流速渐渐缓慢,项云的眼泪也不再流。她的手缓缓从伤口上移开,而后知道,这里已经不再需要她的按压了。
她站起身来,仰天长叹,感觉肩膀上仿佛多出了几分重量,冥冥之中又像是多出了一双眼睛的注视,令她浑身不自在。这是劳志的在天之灵么?她苦笑一声,笑自己的愚昧。
一笑之后,她淡然开口:“那边怎样?追到了?”
在她身后,孟川柏的动作明显顿了一顿。“是我的脚步重了么?”他苦笑,“我以为自己的气息还控制得很好呢。”
项云缓缓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里仿佛不带有一丝感情。她的泪痕还留在脸上,同样残留着的还有刚才喷溅到的几点鲜血,这让她的模样看上去带着几分肃杀的气息。
她看了看孟川柏的手,那上面沾了泥土,却没有鲜血痕迹。“没能追到?”她继续问道。
“毕竟是狙击啊,开始就隔了一段距离。”孟川柏耸耸肩,“等我赶到的时候,对方已经收走了东西,开车离开,看来是打算在这一带跟我玩捉迷藏了。虽说这想法跟逃走的方向都和我预计的一样,但没人堵啊,我一双脚又跑不过车,随便追了一下就回来了。”
他说得轻巧,但背后隐藏的事实却是骇人。就在项云救治劳志未果的这一点时间里,他至少完成了来回几千米的长途奔袭,这中间还包括了全力追赶汽车的部分。就算如此,现在出现在项云面前的他依旧是神完气足,最多也就是“脚步沉重了一点”。
然而项云知道,他脚步沉重的原因甚至不是因为疲惫。
“你很愤怒。”她说,“是在对我生气吗?”
“被看出来了?”
孟川柏脸上依旧带着轻松的笑,然而眼中的火气却是压不住了。他的目光从地上劳志的尸体上扫过,再次看向项云时,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如果你也追上的话,我有七成把握能抓住他。”他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你留下的话,他现在还活着。”项云说。
“他最后还是会死的。”
“几分钟的生命也比一次机会宝贵。”
“你这是圣母病犯了么?”孟川柏冷笑,“真是这样的话,刚才爆炸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赶去救人?难道是知道那边的人已经死透了,连延续个几分钟都办不到?”
他嘴上说着毫不留情的狠话,脚下也是步步紧逼,直接走到了项云面前。高出一头的孟川柏居高临下,愤怒的情绪伴随着冷酷话语,不带一丝怜悯地洗刷着项云的精神。
“生命宝贵,可你知道这生命是如何失去的?”他说,“人不是我杀的,开枪的是远处那个人,只有抓住他才能偿还这条命。然而你还想怪罪去抓人的我,怪我没有留下来和你一起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情?这就是你们警察的工作?”
“警察的工作是拯救那些受到伤害的人,不是杀人。”项云答道,“你也不必把自己的行为拔高,从一开始你就打算把他们当做诱饵使用吧。”
她仰起头瞪着孟川柏,毫不退让地说:“你比我更了解陆贾的行事作风,知道他虽然给了劳志一笔钱,却不会留下一个对自己不利的活口。之所以安排他连夜逃走也只是为了削弱他的警惕,好让接下去杀人灭口的行动更加顺利。所以你也知道,在对方确认爆炸现场并没有劳志后,下一步肯定就是返回这里,杀掉这唯一的活口,而你也正好守株待兔,拿住这个关键人物。就算来的不是陆贾本人,至少也是他手下的亲信之一了,这显然比劳志更有价值。”
孟川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也看得很清楚么。”
“因为我现在才想明白。”项云咬着牙,“如果一早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车开走……”
“说这些已经太迟啦,警察小姐。”孟川柏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人死不能复生,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甚至只能接受唯一的线索都断掉的事实。在我来说,寻找叛徒并杀掉的目标不会改变,这次失败了,我会另外寻找破局的办法。而你呢?”
他停住脚步,背对着项云缓缓说道:“痛惜生命的你,又会为他们做什么?”
他等着项云的回答,这等待没有太久。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他听见了项云冷冷的声音:“孟川柏,转过来。”
他依言转头,却只见一片黑影扑面而来,转瞬即至,依稀可以看出是项云的手袋。这一下手法和早晨酒店里砸枕头的类似,却是用上了真力,猝不及防之下,孟川柏的鼻子被上面的金属扣子狠狠砸了一下,酸得他差点蹲下。
“这一下就是为了劳志,还有车上的两人。”她说。
“不管你信不信,现金炸弹的事不在我的预计里,否则我也会阻止那两人离开。”——孟川柏有一瞬间想过这么辩驳,可低头看见掉落的手袋,他忍住了将要说出口的话。
他捡起手袋,将它抛还给项云,而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