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扬州城内堆积了一冬的寒意,反反复复,渐次退去。瘦西湖边上的垂柳,也隐隐约约透出一抹的嫩黄色来。
弘治十三年的春天,姗姗而来。
少筠抹黑了脸蛋,画粗了眉毛,裹紧了胸衣,然后穿上一袭淡蓝色右衽棉袍,要上挽了根丝绦,一左一右的挂了荷包和一枚碧玉翠竹佩,然后戴了一方浅灰色的四方平定巾,领着侍兰侍菊两个丫头,潇潇洒洒的出了羊儿巷。
三人在东街口雇了小轿,晃悠悠的往西街市逛过去。
西街市靠着西街,本就是商家云集做生意的地方。悦来客栈伫立其中,也算的颇有规模的客栈。少筠一下轿,就看见悦来客栈那斗大的酒帘和招牌。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的门面,便有殷勤的小二上来招呼:“哟!几位爷,里边请!住店还是用膳?”
少筠清了清喉咙,压了声音:“开个二楼的雅间。”
小二得意,也并没有高声吆喝,只引着三人上楼开了雅间:“几位爷,来壶什么茶?今年的雨前茶还没上市,不如用点云南的普洱?”
少筠手指纤纤,敲了敲桌子,浅笑道:“小二哥掂量着什么茶水点心合适,上了就是。”
“这位爷您客气!来一份咱们楼里的淮扬三宝,加一壶普洱,您们三位,尽够了,您觉得合适?”
少筠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小二退了出去,很快又领着上菜的伙计上来给少筠等人上菜。少筠等伙计退下,小二殷勤斟茶的时机,笑问:“小二哥,跟你打听位住客。”
小二了然:“这位爷原来是找人呢!您请说!”
“我想问前些日子有没有位名叫桑贵的男人住店?”
“桑贵?”小二略一凝眉:“啊!您说的是万爷交代下来照顾的桑贵?真要是这位爷,那他就住在小店天字号房里头。”
少筠一面饮茶一面挑眉问道:“听小二这么说,这位桑贵却是位万爷交代了照应的?”
“哟!这位万爷也是真仗义!听闻在南边乞丐的棚子里把他救回来的,管吃管住,三天两头还看上一看呢!”
“这位万爷……果真仗义,想必也是相貌堂堂、威武过人的。”,少筠放下茶杯,拿了筷箸夹了一些金线缠臂,细细的嚼着。
“是呢!这位万爷端得是高大,一张膛黑的脸,看那模样真不像咱们南方人。”
身材高大的黑面神?少筠暗骂了一句,登徒子,不会这么巧吧!
“小二哥南来北往的人客也见多了,难道就听不出、瞧不出这位万爷的来处?他既这么仗义,只怕也不怕旁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侍菊张口了。
小二听了侍菊颇为清脆的声音不禁笑了:“这位小爷!您抬举小人了!也有一些侠义心肠的人,是不留姓名的。不过这位万爷的大名却是寻常,就单名一个‘钱’字。只是几位爷不是打听桑贵么?可要小人领着去看看?如今他身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了。”
果然就是万钱么?
少筠心中隐隐生气一股不快,好个万钱,连这三处地方都遇着了,这人的手伸得够长!她淡淡的打发了小二:“也不必了,只是烦请小二哥送一样东西进桑贵的房中。”
小二忙忙的笑道:“请您吩咐!”
少筠在腰间丝绦上解下那枚碧玉翠竹佩交给小二:“去吧。”
那碧玉竹佩青翠异常,捧在手里就如同捧着一截刚刚浸过清泉的小竹子,小二有点傻眼,更不敢怠慢,忙忙的就告退出去了。
侍兰奇怪,也问:“小姐,这枚竹佩,你从不让外人碰,怎么……”
少筠饮了一口茶:“那东西矜贵,矜贵就矜贵在他尚且不是价值千金的羊脂玉,而是南方交趾进上来的翡翠。世人不大认同他,用他做首饰的更少。当年爹爹喜欢她这一抹翠色难得,因此不惜价钱,更不在意旁人不看重它,执意购下。也因为这份特别,当年爹爹身边之人,必然都认得。”
侍菊点头:“柴叔提过,这阿贵当年得到过两位老爷的恩典,想必他念恩。”
侍兰却摇头:“小姐,若他不念恩情,竹佩岂非肉包子打狗?”
少筠轻笑一声:“怎会肉包子打狗呢,世人自古多爱羊脂玉,翡翠本就难见,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值钱,不过是认识他的人知道她的矜贵罢了。若阿贵他不念恩,这东西留着还扎眼呢。”
侍菊侍兰听了都点头,她们刚想在说话,雅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侍兰侍菊对望一眼,侍菊便起身开门。
去而复返的小二哥领着一名猴一般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桑爷,这位就是竹佩的主人了!”
那桑贵一眼望去,只见两个男子打扮的少年围坐在另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身旁,那少年浅浅而笑,目光也是浅浅的落在他身上。许多许多年后,桑贵仍然记得悦来客栈这一会如何开启了他风起云涌的一生,他甚至清楚的记下了这一会的前后细节。他记得桑少筠那天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衣裳,脸涂成浅浅褐色,浓而粗的剑眉下掩不住的一股清澈见底的从容自信,仿佛有着天生的让人信服的力量。
但此刻的桑贵也从来都不是温驯的小羊羔,他一挥手:“知道了!”,说着一屁股坐到少筠对面,扫了一眼桌上的三样点心,又吩咐:“一点儿腥味都没有,怎么成!给爷上份清炖狮子头,再来两碗米饭!”
小二哥有点傻眼,少筠笑笑,径自饮茶,一旁侍兰掂量着,忙吩咐:“小二哥去吧,照着桑爷的吩咐,上份清炖狮子头外加两碗米饭。”
侍菊一看桑贵这样子,心里老大的瞧不起他,只是看见少筠没有说话,便也按捺着罢了。
不一会,小二又上了菜,桑贵也不招呼三人,径自伏案大嚼,而后更是直接把一条腿架在长凳上,哗啦啦的吃得痛快。
少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一字不语。
而后桑贵酒足饭饱,用茶漱了漱口,左手一扬,那枚竹佩“哐当”一声落在桌上:“你是二老爷家的丫头,小竹子罢!涂黑了脸也没人不知道你是丫头,瞧你耳朵上那耳洞哟!”
少筠左手执了右手的衣袖,右手又轻轻的拾起那枚竹佩,然后捋了捋竹佩下的流苏,最后系回腰间:“穿男人的衣袍、涂黑了脸,外出行走不那么扎眼罢了,少筠从不否认自己的女儿身。”
“说罢!二小姐你拿了你老子的名头,想差遣我做什么?”
少筠一笑,对上桑贵那双精光四溢的眼睛:“听闻你为主人家的几百斤花生挨的这顿打?”
桑贵一声冷哼,没搭理少筠。
少筠不以为意,径自说道:“我若说的对,你只管听完;我若说的不对,也是没能耐认得你的本领,自然也不敢劳动你做什么。”
桑贵一下子笑出声来:“有点意思了!二小姐,你说!”
“去岁关外大雪,麦子必然歉收,朝廷一向有运粮屯边的习惯,遇到这样的灾年自然更是如此。江南去年虽然也算风调雨顺,但再多的粮食也扛不住朝廷一道运粮屯边的旨意。反而花生……各处都种植,却没有什么匮乏的消息,不买花生反而买米,也是为省钱。桑贵你这顿挨打,倒也有点冤。”
桑贵笑笑:“二小姐,你说的没错,不过也还比不上万爷一针见血。桑贵虽然挨打,但是不抱怨主人家不厚道。”
少筠笑笑,暂且略去桑贵说她不如万钱的说法:“你能这么想,倒也难得。只是你的性子可恶得很,只怕少一点儿胸襟的人都不敢用你,也难怪你挨打。”
桑贵嘿嘿的笑,架在凳子上的腿不住的摇晃:“小姐说得对!可不试过怎么知道哪个主人家有那份胸襟,万一这一个就有这份宽容呢,您说对吧?”
少筠听到这里赫然惊醒,这小子感情是用这个法子来试探主人家,以剑走偏锋来求得主人青眼相加的!果然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也难怪万钱说他挨打的一点也不冤,就这份想出头的心思,也就值得这顿打了:“看来这位万爷颇得你心呢。”
桑贵一耸眉毛,没理少筠。
少筠又说:“不过,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到处去试主人家的胸襟胆量?你若耐得住寂寞,日后我让你执掌运粮换取盐引的大权,天高地阔,任你翱翔。”
桑贵咋一听闻少筠这番话,直盯着少筠看,眼里有一丝不可置信和惊喜。
少筠没有丝毫的胆怯,淡淡而笑,又动之以情:“当日大伯爹爹栽培你学帐,看中的就是你的这份胆气,为的,也就是我说的那日,我桑少筠今日也不过照着他们的意思办罢了。何况,荣叔叔一辈子坚守着富安的盐场,不过就是为咱们老桑家的这些晚辈们不忘本、不守旧而已。”
两番话下来,桑贵动心了,嘴上却只管应酬:“小姐果真这样说,桑贵也听着,但若日后小姐改了主意……”
少筠知道这家伙讨价还价,又笑道:“桑贵,你以为你是什么三贞九烈的烈女?若在我这儿你不能申志,你肯为大伯爹爹留给你的那点情谊抱残守缺?何况你果真是个人才,那万钱万大爷又有胸襟,他会不包容你易主?”
桑贵一转念一想,倒也是,先答应了桑少筠还了这个人情,日后桑少筠不靠谱,他走了也真是名正言顺!因此他只笑道:“只是我收了人家的恩惠……”
少筠摇头:“你这样的人何必拐弯抹角!你欠下的恩惠,我自有办法替你周全。除此以外,你吃住我的,果真等得不耐烦,你走了,我分文不取!”
这一下桑贵痛快了,摆着桌子:“二小姐痛快!好!就这么说定了!”
“只是……”,少筠转了话锋:“我替你周全了人家的人情,但于情于理,你该亲自道一声谢,到底人家救你于危难之中。”
少筠说罢示意侍兰把小二唤上来:“小二,这位桑贵在贵店挂了多少帐?”
小二暗道奇怪,怎么那么多人对这位桑贵大爷这么上心,但他也只是笑道:“桑爷在小店吃住了七八日,外带延医请药,总共七八两银子罢了。”
少筠点点头,向侍菊说:“取十两纹银出来。”
小二两忙插话:“这位爷,前头万爷已经付过钱了!”
少筠笑笑:“小二别急,这钱不但不是给你,还要烦请你准备一样新鲜的佛手,一样新鲜的香橼,装好了交给这位桑爷。”
小二愣了愣,也没敢多问,只退了出来,很快的就准备好了少筠的东西。
少筠指着桌上两样鲜果并两锭五两的纹银,对桑贵说:“你便亲自送这两样东西给万爷吧,多谢他照顾你,礼数周全了就罢了,旁的也不用多说。”
桑贵皱了皱眉,也没多问,就答应了,拿了东西,问小二要了万钱的地址,就转身出去了。
侍兰侍菊看得有点一头雾水:“小姐,这万钱若看中了桑贵,怎么肯相让?而且这两样鲜果是个什么意思?”
少筠笑笑,很是自信:“他若看得懂我这举动的意思,他自然就会知道与我争桑贵,他没底气。他若看不懂,也不过是个蠢人,又有什么能耐与我争?”
侍菊望了侍兰一眼,一脸的不明所以,而侍兰,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翡翠在明代不值钱,后来经过乾隆慈禧的大力推崇,身价就上来了,现在翡翠飞涨……
万大爷……hoho……小竹子,好像该算是二戏万钱大爷吧,把他到嘴的肥肉都叼走了,hoho……桑贵也挺重要的,这小子有点像我现实中的性格……hoho
改了个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