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日,少箬少筠姐妹在图克海的护送下,再次进关抵达辽阳。
未免节外生枝,少筠这一次嘱咐图克海只需送她至辽阳城下,并拜托图克海尽力打探京城消息。
图克海未曾料到少筠还会对京城感兴趣,便笑着说:“妹子早说么!你要是早说了,我拜托建州卫的兄弟替你训一只海东青,那畜生看着凶猛,但是认主,关外能用来打猎,训得好还能传信。也罢了,等来年吧。”
少筠一听用海东青传信,心里十分好奇,不免细问了好些详情,然后才笑着说:“这真得劳烦图大哥了。您也知道,兰子和柴叔在海西,小七和阿菊又在金州所,要是能及时传信可是千金难买的事情。既大哥提起了,我少不得忝着脸求您给想想法子了。”
图克海哈哈一笑,学着汉人的规矩一抱拳:“得了!你就放心吧。”
这时候车里的少箬掀帘出来,浅笑道:“图兄弟,快些上路吧,还在辽阳里耽搁,怕是赶不上投宿了。”
图克海一寻思,忙一抱拳,只交代了少筠若要找他可托辽东都司里头的一个叫王仁的军头带话云云,然后就翻身上马走人。
看图克海走远了,少箬才对少筠说:“到底不是我们汉人,你我虽然知道人家重情义,可眼下我们需得步步为营,防的是杜如鹤这一类的老爷。这些个老爷们,说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连你也要受猜疑。”
少筠轻轻点头:“姐姐放心。”
少箬看了看少筠,发现少筠面目沉静,似乎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又似乎是寻思这什么。她轻轻皱了眉头,暗道,少筠经历此劫,恍然间全然褪去了昔日少女的那股娇憨,代之以喜怒不形于色,机筹暗计于心。这究竟是好事抑或坏事?
少箬正在踌躇时,少筠浅笑着对她说:“姐姐,一会还得先去拜会杜大人,只怕得多说两句服软的话。”
少箬听了这话,知道少筠是在给她敲边鼓,她不由得喟叹,又觉得少筠究竟与昔日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处处、事事为她人着想。她伸手拉着少筠,细细看她的手,看到那一双本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玉手在短短一年时间里磨出了茧子,粗糙了皮肉!少箬心疼,不由颤声道:“你何必怕我受委屈?你我年幼时是什么情形,不也知道么?我有什么值得你用心惦记?!筠儿,你看看你这一双宝贝手!当日二婶、我娘,就是姑姑,也丝毫不敢怠慢她!你怎么就不珍惜!”
少筠任由少箬捧着她的双手,闲闲说道:“做绣娘,绣的再精致也不过是供人赏玩的玩物,再不堪一点,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没了就没了,筠儿不觉得可惜。就算要我用这双手来取卤淋卤试卤,我也不觉得比昔日低贱。”
少箬摇摇头正要说话时,车外赶车的小厮用浓重的口音告之:“两位娘子,盐衙门到了!”
少箬一震,忙举袖拭泪,扶着少筠缓缓的下了马车。
一座既不气派也不豪华的衙门伫立在眼前,“辽东都转运盐使司”的牌匾晦暗,门边两个石狮子更加寒碜得连两淮富裕人家的手笔都比不上。虽然第二次进辽东盐使司,少箬却是第一次细细端详这儿。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惨痛!第一次来,一心赴死,外间的好与坏,全然不在心间。然而,少筠来了,枝儿还叫她惦记着,再进辽东盐使司时,昔日的一切几乎淹没了她!
她的宝儿,当初不足三岁!她的丈夫,当初悲痛欲绝!自己受尽了人世间的罪,料想他在南方瘴疠之地是否境遇相同?她有重情重义的妹妹千里寻亲,他又可有忠仆义士一路相随?老爷,我幸运的活着,你呢?带着宝儿,可曾有这样的幸运?若此生有幸寿比南山,可还有机会再见你一面?细数这一路的风尘仆仆?
她不知道,所以心慌,以至于只有用力按着自己的胸口才能令自己迈开千斤重的脚步,一步一步的踏进迥异又相似的盐衙门——曾几何时,她作为梁夫人也并未进过两淮盐衙门!而今,她终于来到这里,却只能缅怀过去的一切!
少筠显然感觉到了少箬脚步的沉重和身体的颤抖,她默默的走慢了下来,用她并不健壮却十足坚定的臂膀挽着少箬:“姐姐,前面就是刀山,筠儿也会帮你把刀都折了,好让你一条坦途回两淮!”
少箬闻言,勉强一笑,却什么都没说。
……
杜如鹤在官衙里埋首公务,少筠搀着少箬在衙役的引导下进得门来,先行下跪行礼:
“民妇康氏拜见杜转运使大人!”
“犯妇梁桑氏拜见杜转运使大人!”
杜如鹤连头也没抬,只“唔”了一声,仍旧执笔疾书。
少箬少筠未曾得到指示,只能跪着。
辽阳的三月,仍然冷得要燃火炉。跪得一刻钟,少筠就觉得自己的膝头好似冰冷的细针扎着,又麻又冻。她转头一看,少箬脸色泛白,嘴唇紧紧抿着,显然是咬牙硬顶着。少筠担心,却不敢做任何表示,只能当做没看见的低头跪着。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杜如鹤方才提起头来,看见两姐妹还在跪着,便放下毛笔,皱眉道:“怎么还跪着?康氏,你起来吧!”
少筠一听这话,心中咯噔一下,忙说道:“多谢大人,但姐姐跪着,做晚辈的不敢先起来。”
“怎么?你相公有功名在身,你却还同一个犯妇相提并论么?”,杜如鹤淡淡说道:“这份情谊,倒不像是远房的族姐这么简单了!”
少筠心中又是一咯噔,当即噤声,却一直跪着没有起来。
杜如鹤盯着少箬少筠的头顶,眼光深了又浅:“听闻你当日出城,拿的那份官凭路引,是扬州城内康姓人家的。我虽然是山旮旯里的盐官,可却辗转两淮两浙长芦等地,各处也有些私交好友。康娘子,扬州桑氏,未曾听说有一支旁支姓康啊,反倒是前扬州知府姓康,正巧跟你这位族姐同一回闹出令人不齿之丑事。康娘子,你以为本官会作何联想?”
原来是一份官凭路引出了麻烦!可是若没有这份官凭路引,她桑少筠甚至难以出京,更无论营救箬姐姐!此刻杜如鹤猜到她的身份,他是要借此要挟于她?短短两月余,境况再起波澜啊!少筠心中直打鼓,可她转念一想,自己并未犯罪,就算身份泄露,也不见得是生死大事!那杜如鹤究竟意欲何为?少筠眼角余光瞄了少箬一眼,突然明白,杜如鹤此时如此安排,是要用箬姐姐钳制于她,好叫她忌惮不敢言,才能安安分分在此研制晒盐法!
好一个光明磊落的清官!满口的家国大义,满手的鲜血淋漓!心思转过数转,怒火烧成三味,燎得少筠杀心顿起!袖子里的拳头紧紧捏着,少筠平静抬起头来:“杜大人,民妇仆从名唤侍菊、小七,想必已然前来应卯?”
杜如鹤看见少筠无动于衷的模样,想起此姝在两淮祸乱盐政,不由火冒三丈,却找不到由头来喷火,便冷冷说道:“金州所素来缺人,你既然仍然希冀令姐养尊处优,少不得有人替代她。也确实该让你们尝尝煎盐的滋味,才会知道什么才是灶户的本分,省得你们靠着祖宗的家业,却学些奸猾手段,祸乱盐政!”
竟然让侍菊与小七去金州所代替少箬!
少筠一抬头,眸光却平静的如同一方明净秋水:“大人所说,民妇不敢辩驳!如此,民妇即刻陪同姐姐前往金州所,仔细认清灶户的本分,也省了无辜之人无辜受累!民妇告辞!”
语罢,少筠扶起少箬,极其淡然的说道:“姐姐,咱们走。”
少箬一路默然听着,直至少筠发怒才回过神来。待少筠拉着她站起来,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回头,淡淡说道:“素闻杜大人如何清廉,今日一见却觉得传言未必可靠。大人未必不清廉,却必定刻薄寡恩!方才大人说我们姐妹靠着祖宗的家业,学了些奸猾手段。大人巨眼,果然就说对了!我们姐妹生死关头,自然知道过河拆桥这样没品的事,也自然早做防范!既然大人以为我两不值一提,也罢,我们即刻就走!”
杜如鹤被少箬几句话呛得拍案而起、怒目而视!
少箬冷哼一声,头也不回,拉着少筠一路疾步走出盐衙门,招呼候在一侧的马车:“立即赶往金州所!”
……
肚子里一股气顶着,顶的少箬这一路都没吃上像样的一顿。可少筠劝了两句,也没用。
其实出了辽东都转运盐使司,少筠就已经气平了。杜如鹤就这样的人物脾气,跟他计较,太抬举他了!不过她也没有认真拦着少箬,因为她知道少箬此举,可能更有助于她行事。既然杜如鹤知晓她的身份,必然忌惮她在两淮的名声,一心要压制她。可她一没有犯罪,二相公有功名,用不着在杜如鹤跟前矮半分!既然他明刀明枪的杀来,再不给他点厉害,他真当自己是那根葱哪根蒜!
十天的功夫,两姐妹雷厉风行的赶回金州所!
才一抵达金州所,少箬脱掉裘衣,挽着袖子就要下盐场!得到消息赶来的侍菊瞅着这架势,忙笑着拦她:“哎哟叶子!吃了一肚子的风,还撑得不够大?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呢?那活连我都不用干,更别说你了!”,说着一面搀着少箬一面向少筠打了一个眼色。
少筠会意,问那愁眉苦脸的孙十三家的:“怎么不见孙军头?”
侍菊笑哼了一声,也没理人,径直把少箬搀扶进里间,留着孙十三家的和少筠说话。
奇怪的是,孙十三家的这时候全然没有了那股泼妇劲儿,只蔫着,跟少筠东拉西扯了一大堆都没进正题。少筠也不紧不慢,三句答一句的跟她磨着,就是不主动询问。最后孙十三家的看见少筠头发有些散乱了,忙说自己糊涂打扰了少筠休息,就退了出去。
少筠暗忖此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掀了里间的帘子,问侍菊:“这儿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侍菊冷笑一声:“能有什么好事?眼皮子浅,三四百斤的盐,以为是多大的礼数!咱们前脚耳提面命,后脚人家就捅了上去。上头果然不敢收,闹得连杜如鹤都知道了,立即就涨了这边的定额,比去年翻了一番!哼!自作孽的蠢材,活该一辈子在这儿烟熏火燎!”
少筠眉毛一抬,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蠢材,又想要银子,又没有眼光,不要怀疑,身边就会有很多这样短时的人。
少筠开始布局……
有人着急着万钱与少筠的结局,蚊子不能说什么,不过既然选择看,就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文是正剧,但结局蚊子认为是好的,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