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秦五爷往苏州河前过...”
新出场的女戏子是个新人,才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一件白绫衫子,一条白绢裙子,腰间束着一条鹅黄色汗巾子。人家都说要想俏,一身孝,这话果然不骗人,人长的好,扮相也好,一出来就是一片的叫好声。
这就是碰头彩!
苏州,帝国的腹心,也是这个国家最璀璨的明珠。这里一座城市就生活了上百万的人口,经济发达,文脉昌盛......类比生活水平,此时的苏州堪比后世普通的小城市。当然了,这是只拿苏州城进行对比。
除了没有后世的高科技,这个时候的苏州放到后世的一干中小城市里一点都不违和。而这样的城市放在这个时代,那就是超越时代的奇迹。
不要说从国外来的传教士和商人了,就是这个帝国本身,从北边、西边来的外乡人,乍一来到苏州,也要为这座城市所折服。
她是这样富庶、繁荣、发达、美丽......
沿河修建的戏园子正在唱大戏,苏州的富庶很是养活了一批有钱有闲的子弟。这些人能够整日玩花遛狗、斗鸡走马,至于说茶馆里听书,戏园子里看戏,路上再买上几张报纸茶摊上坐了看...这就是他们的日常。也只有这全齐活儿了的人,才会被认为是到位到家的苏州子弟。
许文华不像别的有钱子弟,在戏园子都有自己的包厢或者包座,但是凭他的名声,只要报出名字。无论是哪一家戏园子,立刻就会奉他做座上宾,找最好的位置请他坐了去看戏。
‘北宋南丁’是小说界南北两大巨擘,然而其中的‘南丁’,也就是‘草堂老翁’丁一新都十分羡慕他。草堂老翁是他的笔名,不过他这个人很习惯换笔名,所以名下还有好几个名字,只不过这个名字最常用而已。
丁一新在小说界地位比许文华略高一些,又出道早,是个大前辈。他是认识许文华的——前年他从成都搬到苏州来住,当时就是许文华接待的他。许文华前年的时候才刚刚‘封神’,算是新晋神,丁一新和他玩了几天。
等到苏州的房子整理好了,一家人搬进去,这才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文华个性潇洒,自得乐趣,我不如矣!”
全文的意思提取一下,大意就是说,丁一新感叹,虽然他地位高,辈分高,赚的也比许文华多。但是他羡慕许文华啊!许文华年少成名,比他年轻比他帅,整个苏州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各种娱乐消费都不要钱的——还有没有天理啦!
丁一新都羡慕的,就不要说其他的小说作者了。
许文华擅长玩乐,戏评、美食评等简直是全城乃至整个江南的风向标,这些地方的老板可不是要好好伺候他!只要他能说一句好话,有的是好处!也是因为此,大家也就不吝付出了。
等到这一折戏演完,戏班子的班主特意到许文华的包厢拜访他。说是拜访就是说好话、给红包,说了几句话,言外之意就是想请许文华捧捧他们戏班子,捧捧他们手下的几个角儿。
许文华评这些东西,不能说完全不收钱,他并不是那种刚正不阿的圣人。只不过他的底线在于,他说可以的东西,确实还不错,至少不会以次充好。
随便对付了班主几句,等到班主走了,旁边的贴身小厮这才收起银子:“少爷,都是银楼新出的出炉银,颜色新的很,总共有五十两。”
五十两对于许文华这个级别的作者来说并不多,他随便写写也不止是这个收入。不过这算是意外之财,本来就打算要写评的,就不用计较那么多了。而且实在来说吧,像刚才那个班主那样的,戏班子还没有出头,五十两银子也不少了!
许文华也不可能为了几两银子不满去苦苦逼人家。
倒是旁边一起看戏的朋友摇了摇扇子:“羡慕不来的,羡慕不来的,你许文华躺着也能把钱赚了!”
这朋友就是上次在许文华家里蹭早饭的那位,名叫朱敏。他和许文华的编辑宋文静都是三吴报馆的编辑,只不过不在一张报纸而已。当初许文华在宋文静手下崭露头角的时候,朱敏想要挖他来着。
最后挖人没成,两个人关系倒是好了起来,算是朋友了。朱敏这人,因为经济紧张,对许文华这土豪各种蹭,蹭饭、蹭戏、蹭茶...——还好他是一个编辑,不缺书社送各种样书来看,不然恐怕还要蹭书来看。
不过他也有他的优点,眼光好、聪明、为人乖觉有分寸、对手下作者好。总之,许文华虽然老是说他做事不靠谱,业务水平不行,但是心里一本账,所以两人关系称得上朋友。
对于朱敏的这样一句闲话,许文华挖苦他:“你但凡勤快一些,多去找一些有前途的苗子,无论是提拔职位,还是加薪资,都指日可待了。偏偏整日玩耍,今天在这个作者那里玩,明天在那个作者那里玩,还想指望什么?”
朱敏咬着腮帮子,斜着眼睛瞟着这个挖苦自己的家伙,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你也好意思说我!先看看你自己再说吧!”
在懒惰这个问题上,许文华已经懒出了名气,成为小说界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话了。被这样一个家伙说自己懒惰,朱敏是很有意见的。
然而许文华明显脸皮厚,才不会因为他鄙视的眼神就觉得羞愧呢。反而理直气壮道:“我那是适当的休息,你看看我,从来没有因为休息而没钱,这就是证据!”
对于这种不是道理的道理,朱敏说不出什么来。何况他今天看戏吃饭,包括包厢里的瓜子花生果脯茶水,都是许文华出钱。于是他非常机智、非常识时务地瞪大了眼睛...然后闭嘴了。
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我到是想找两个好苗子,可是好苗子从哪里来?地里又不会长出来。如今外头的人看办报纸赚钱,于是一个个都来办报纸。有点儿意思的作者,也不管有没有资历,人家都挖走——我们现在在市面上不是找已经雕琢好的宝石,而是找原石,原石都找不到了!”
说着又不正经起来,对许文华道:“对了,如今大家都在打听‘乔琏’是何许人也,想要把这个人发掘到苏州来。他们可不知道,咱们宋大编辑早就开始下本钱了,他们慢啦!”
又调侃道:“不然你和文静兄说说,让他把这个乔琏介绍给我。劫富济贫劫富济贫,他都那么富了,救济救济我这个穷人又怎么样——将来这个乔琏起来了,一个编辑手上有两个大作者,那也太让人眼红了。你怕不怕,人家分薄了你哦!”
没有一句真话,前面还是半真半假的话,后面就假的没边了。到了许文华这个级别的作者,他们平常不仅不会使用编辑的资源,反而能为编辑手下的其他没那么出名的作者带来资源。
‘分薄’什么的,不存在的。
许文华才不会上这个当,在那里剥花生吃:“呵呵,我看现在文静喜欢那个叫什么‘乔琏’的超过喜欢我,到时候真要二选一,他选人家也不会选我。至于说从他手上半道截人,不可能的。”
说着上下打量了朱敏一回,那轻视的小眼神,让朱敏十分气愤。然后才慢吞吞道:“你要是有本事在文静手上截人,也就不会混到今天吃我的花生了。真想要这个乔琏,睡觉吧,做梦还快一些。”
朱敏闻言愣了愣,答非所问道:“我光知道如今这个‘乔琏’在编辑的圈子里炙手可热,人人都在找他,却不知道文静兄这么看好。怎么,他真觉得这个‘乔琏’就是下一个你?”
许文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怎么,难道你们不是人人快把这个家伙吹捧到天上去了。”
朱敏回忆最近有过交流的编辑,他们一个个确实激动非常——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天才的诞生。如果说《海上归来记》的时候还有一些人非常迟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么《宦海》一出,就算是再迟钝的编辑也应该有所感受了!
他们在见证一个传奇从无到有的过程!
如今的大神作者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们都有过第一本小说。其中有一些天资惊人,再加上运气好,前期没有经历过什么蹉磨,譬如许文华。也有一些人则是前期苦难很多,写稿、退稿、连载反响冷淡、穷的饭都吃不起...成功之后简直可以写一本励志读物,代表人物就是如今正当红的‘洛北公子’宋志平,不过此君在京城一带活动,不属于苏州这边的作者。
但不管是哪一种作者,都很少有人有机会从他们还没有名气的时候就关注他们,然后看他们活成业界传奇。
一个是传奇这种样本本来就少,一个人没名气的时候关注度也很低,两相叠加,概率真的非常感人。
朱敏叹了一口气,只能肯定:“没错,大家都吹到天上去了,真的很看好他...不过你这么说起来颇为奇怪。”
说到底就是不适应,人总是不适应奇迹真的正发生在自己周围。当这件事真的在发生的时候,也会有一种不真实感。
不过奇迹就是奇迹,或许会因为他们这种感觉而显得没那么神奇,没那么伟大。但他终究是神奇的、伟大的,最重要的是,不能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