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 68 章

[夕儿, 阳儿,来,过来, 爸爸给你们熬了汤, 快来, 趁热喝。]

[好喝吗?是不是很美味?]

[乖, 不可以喝剩, 全部喝下去。]

[阳儿,妈妈不在,今晚跟爸爸睡, 来,爸爸给你讲故事。]

[你都看到了?不怕不怕, 很快我们便能一家团聚了, 夕儿, 来吧,把手给我, 乖……]

[夕儿,你在哪儿,快出来,不要淘气。别害怕,爸爸不会伤害你的。]

[夕儿!不许贪玩儿, 水都煮开了, 你躲在哪儿呢?想跟爸爸玩捉迷藏吗?]

[夕儿!爸爸要生气了!你这么不听话, 等会儿爸爸要打屁股哦!]

[找到你了!夕儿, 你很不听话, 爸爸要惩罚你了……]

[啊!夕儿……你真是个坏孩子……怎么可以拿刀……乖,把刀放下……爸爸不喜欢调皮的孩子……]

[夕, 夕……夕儿……你,你……]

[呵,呵呵……咳咳,咳咳……呵呵呵,把我,把我,丢,丢进锅里……]

[夕儿……爸爸,爱你……]

…………多么久远的回忆,原以为早被时间长河洗刷得如同生锈的破铁,随波逐流跌落心中最阴暗的深渊,即便永远无法剔除,却也再无见光之日。极度讽刺的是,历经多年,它非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化,反而像棵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在深谷的尽头落地扎根,乃至萌芽生长。

当年的一切,我竟然没有遗忘半分,记忆犹新得仿若昨日才刚发生。它们在脑中一幕幕轮番上映,画面清晰明朗得让我几近崩溃。

倾斜的夕阳,黏湿的空气,傍晚的庭院,飘香的厨房,爸爸的笑脸……

孤寂的夜晚,沉默的卧室,吵闹的蝉鸣,阳儿的背影,爸爸的笑脸……

闷热的深夜,昏黄的夜灯,□□的楼梯,断裂的残骸,爸爸的笑脸……

血墙的黑影,悬空的铁锅,沸腾的浓汤,染血的双手,爸爸的笑脸……

飞驰的景象,无尽的房门,泛光的锁头,岑寂的暗房,爸爸的笑脸……

锋利的刀尖,鲜红的喷泉,跪爬的身躯,扭曲的姿势,爸爸的笑脸……

血腥的布景,绝望的干呕,模糊的视线,凄厉的哭叫,我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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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么?这就是我不为人知的过去,一切罪恶的源头,腐化在腥血与泥土里的真相。

——据悉,今日凌晨四点,市郊春里路一幢民居别墅发生火灾,已于凌晨四点四十四分完全扑灭。警方初步调查认为这起火灾很可能为人为纵火案。该屋主为著名外科医师堰翰文,被发现死于地下室,经鉴定,死者是被利器割破喉咙大动脉出血致死。此外,警方在地下室找到两具残缺不齐的肢体,并且在该地下室中发现一锅人肉汤……

双手攀附在湮祁的脸颊上,指腹细细地婆沙那令我着迷的滑腻肌肤,企图借由指尖吸收更多的力量,支撑我完整地追溯这不堪回忆。

自我决定敞开心门将所有秘密一丝不留全部祭拜给我的爱情之时,便已有了真面目揭露之后所可能面临的任何回应的觉悟,无论湮祁听完后会持怎样的态度,鄙视,恶心,惧怕,厌恶,排斥,这些统统无所谓,我都能够忍受承担,只要他不会因此放弃我,因此,离开我。

可是,可是尽管心里如此重复着催眠自己,但我却一直在逃避他的眼神,我不敢!不敢对视他炯亮深邃的眼眸,甚至连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我都没有胆量聚焦,生平第一次,我懦弱地逃避了!

——最新消息,三日前的别墅纵火案已有初步结果,经法医验证,在别墅地下室找到的人肉汤是用屋主堰翰文的妻子白韵诗和女儿堰阳的尸体炖煮而成,十分骇人。死者还有一子,现今下落不明,警方认为极可能是被纵火歹徒作为人质绑架转移,正在积极搜索之中。这宗恶性杀人纵火案已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本刊将继续跟踪报道……

前世的记忆像水蛭一样,贪婪地吞吮着由我亲手撕开的伤口不断溢出的鲜血,没有痛感,徒有失血口渐趋麻木的肿胀,一点点麻痹我的意志。

想象得到么,当初看到这些报道的时候,我正躺在拓邪私人公寓的大床上,因为饥饿过度后暴饮暴食而导致消化不良,右手打着吊针。我清楚记得,那时我用自由的左手摊开积累了好些时日的报纸,首先跃入眼底的便是这则霸占了大半版面的头条新闻。只一眼,我便远远丢开那份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报刊,十分凑巧地甩中推门而入的拓邪,换来他充满揣测探究的目光,而我,竟然还有余力向他回了一句:肚子饿了。

知道了么?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喝下用母亲的血肉熬出来的浓汤,愚昧无知地看着妹妹被父亲领向死亡。在半夜被异响吵醒,目睹父亲变态嗜血的杀人行径,逃跑,躲藏,落下幽闭恐惧症。毫无退路时,面对父亲步步逼近,没有迟疑地选择了操刀弑父!

“我用刀割破他的喉咙,这曾是他教给我的,那么,我得以幸存,是否还要多谢他呢?”双眸低垂,焦点落定在湮祁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迟迟不敢抬眸一览他的神情。天知道此际我的心脏撞击得有多么激烈,好似随时会冲破腔骨迸裂而出,可即使心早已拢纠紧缩成一团,连呼吸都觉得难过,我却还能冷静如常地轻喃出声,这一刻,就连我都要为自己心口不一的深厚功力而喝彩了。

沉默,无边无际的沉默,不曾有起始,更无从考究它的终点。我与他,身影重叠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之下,就这么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姿势,各怀心事。

还未能完全自痛苦绝望的渊谷之中爬出来,心神沉浮于回想与现实交错的波澜里,凶猛的浪花无情地拍击着我的神魂,试图要将它彻底地分离出身体,淘尽我仅存的情感。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让它得逞?倾尽所有地爱着一个人,像我那般锱铢必较的人,又是这般精于算计的人,付出了定要求回报,投资了更要论收益。我把集合两辈子的感情全盘投注在命运赌桌上爱情的那一边,我绝对,绝对不甘愿就此收手放弃!所以,湮祁,我的爱人,拜托你说点什么,赶快说点什么,不论是什么,只要你开口,让我知道,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愿意为你,解放灵魂真正活上一次!

一秒,两秒,三秒……包围着我的,始终是如蛆附肉似的蚀骨岑寂。湮祁就坐在我面前,明明咫尺,却犹如天涯。时间无声无息地流动,慢慢磨耗着我的希冀,被我拒之千里的冷酷残忍在竭力向我靠拢,它们肆虐地撕扯着我企盼的两翼,狠狠剥落支翼上的羽毛,和着鲜血耻笑我即将终止的爱情……

他了解你的冷残,却不了解你的罪恶和丑陋。你杀了无数的人,而躺在漫漫血路上的第一个人,正是你的父亲。

不要再为自己寻找理由,那些全是借口!

你杀了自己的父亲,只因为他杀了你的母亲你的妹妹,接着准备杀你。

是否被迫是否自卫是否本能,都无法否定你杀害亲身父亲的事实。恐惧笼罩,通天大火带给你的,是难言的安心,不容反驳,你内心希望让一切罪证全数葬身火海,连灰烬都不剩。

你活下来了,但为何只有你活下来了?你从来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因为你把所有过错怨恨尽数推卸在父亲身上,你一直自我暗示,他毁了你的幸福,毁了你的善良,毁了你的单纯,他罪有应得,他死不足惜,他不可饶恕。

无法守护,唯有毁灭。这句话反复出现在他的嘴里,每当他说起时,总是浓情蜜意地凝视着或在花园或在厨房或在阳台的母亲,脸上一如既往挂着温柔似水的微笑。

当时坐在他怀里的你不懂,眼见他举刀靠近的你不懂,颤抖着挥刀反抗的你不懂,冷了血液不停杀人的你不懂,厌倦生命寻求解脱的你不懂,获得重生降临异世的你除了不懂,还是不懂!

不对不对不对!我呐喊着厉声反驳。延至今日,我渐渐有点懂了。在湮祁残酷的沉默漩涡里跌宕起伏,我已然了悟到一点,爱到极致的对立面,是绝对的占有。

此时此刻方才后知后觉,我已经,放不开湮祁的手了。

因为,即便我惧怕看到湮祁的表情怕到无法控制地战栗不止,却仍旧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宁死不愿松开。

请说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不再沉默,即便你大声叱骂我都没关系,真的,我快要支持不住了,祁,你沉默,可是意味着对我极度失望,失望到连话都不愿与我说了么?

轻微地哀泣声,由眼前人滚动的喉间断续传出,瞬息间用无形的手抬高了我的下巴,使我行为本能地看向湮祁的脸,反应过来想收回视线已然来不及,也移不开,我看清了湮祁清俊的五官这时刻勾勒出的神态面容,瞬间如石像般僵硬坚牢,唇齿微张,久久无法言语。

他哭了?那两行晶莹剔透闪耀着灼眼光辉的,是眼泪吧?

我出神地紧盯着他布满水雾的黑眸,没有忽略峰峦叠嶂的眉宇和紧抿泛白的双唇,他的神情,可称为哀恸,浓烈的悲哀足以轻而易举地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使人深深体会到他由心而发的伤痛难过。可是为什么?他看上去比我还要悲伤哀愁,所有的心神皆被那两道清洌水痕牢牢占据,恍惚间,我已抛开多余只想拥他入怀给予我仅有的温暖。

他为何如此伤感忧愁,因为我么?因为我那惊世骇俗的经历?

“毋需再强颜欢笑,夕,在我面前,你永远不需要任何假装……”仿佛用尽毕生力气,湮祁将我牢固地紧锁在臂膀里,他也在颤栗,甚或比我还要严重,“你总是在笑,仿若不知愁滋味,但我明白,你的心其实早哭得濒临干涸。可知你这个样子,让我痛得肝胆欲裂!”

我在笑么?我一直在笑么?想抬手摸摸脸,却无奈,紧贴着湮祁胸膛的脸庞似乎

有了自己的意愿,不肯与之分开。

“当眼泪再承受不起丝毫苦痛,便只能笑着面对……”

不留缝隙的拥抱中,湮祁抵着我的颈项,语气低落哀戚,然不过只萦绕一圈便立即被激动冲散,顿换为浓稠的疼惜,“夕,丢弃这残忍的坚强罢,你有我,自此以后,我会与你一同承担痛苦,你的笑,从此只属于快乐!”

鼻腔酸楚难耐,我无意识地吸吸鼻子,扯了扯唇角,竟无力上扬。湮祁的怀抱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炙热的温度,顿感心中万丈冰柱逐渐溶解,寒洌刺骨的水流贯彻四肢,带来的不是冰冷骇冻,相反地是高涨的火热。是的,心结塌陷了一角,正在逐步融化,直至消失殆尽。

经年的梦魇恍若终于肯结束对我的纠缠折磨,满足地吐息,我困乏地缓缓阖上双眼,躺在湮祁怀里,什么都不想,安逸舒适地享受着他独有的气息,我迎来了自那夜之后第一个安稳绵长的梦乡。

漫长孤独的黑色隧道总归找到了出口,而湮祁,就站在光亮处朗笑着朝我招手,我向他奔去,牵手的那一刻,我回头,对着天地模糊的黑洞大笑,

爸爸,我们爱的方式,绝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