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警对眼前这个衣着鲜亮气质不俗的女子,态度温和,耐心地询问她年龄,住址,工作单位,以及最重要的问题:你抢开公交车的动机?
如果是我荷尔蒙失调心情不好郁塞不平突发神经质,你信吗?
苏朵在心里暗暗地问,嚅嗫着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尴尬地将脸别向屋内,一手托着额头,故作随意地用长发遮住半边脸,背对着记者焦急的镜头。
愤怒的司机喋喋不休,第一次以受害者坐在事故处,对着苏朵大发厥词:“你这个疯女人,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一闹,我不光要被扣工资,还要被处分,我一个月累死累活,多不容易啊!风里来雨里去,乘客坐车不投币,我还不能有点脾气?”
苏朵依旧一言不发。
在交警不怒而威的示意下,司机闭了嘴。
一位体贴的女交警给苏朵递上一杯水,说:“你撞了人,你知道吗?”
苏朵这才从发懵混沌的状态中抬起头来,小声问道:“人呢?怎么样?伤了吗?严重吗?”越问越后怕,那种巨大的无力感袭来,眼中已是泪珠莹然,却倔强地没让它落下。
“不知道呢?120医务人员正在检查处理,你祈祷吧?”
一语未毕,被撞的车主已经进来了。一个身着浅蓝竖纹衬衫的高大身影,苏朵未及细看,正要道歉,再抬头,她愣怔了。
时间仿佛瞬间凝滞,周遭的喧嚣安静下来。她看到那张隔着千山万水依旧时常出现在梦中的脸。从前高瘦的身形微胖了些,却更显健硕,质地考究的衬衫穿在他身上,那样妥帖干练,他的额头有轻微擦伤,只草草贴了创可贴了事。江一航,那个她恨不能千刀万剐食肉剔骨的男人,如今好模好样地站在她面前,他虽然经受了刚才惊魂一刻,却依然看上去容光焕发。
苏朵怔了怔,闭上微微张开的唇瓣,要道歉的话又被咽了回去。她又别过脸去,恢复了刚才一言不发的状态,心里却是暗流涌动,翻江倒海。时光在男人脸上,留下的是细细打磨的成熟俊朗,在女人脸上,刻下的却是精雕细琢的皱纹和沧桑。离婚的时候,她天天在心里咒骂江一航喝水被呛死,吃饭被噎死,出门被车撞死,如今,她亲手开车撞了他一下,也算报了半箭之仇,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此刻,她开始慌乱地审视自己,身上的裙子够不够精致漂亮?脸上的妆容有没有被汗水洇花?气色够不够好?看上去有没有比三年前苍老一些?她沮丧又难过,她幻想了无数次强大而美好地与他重逢的情形,最终没有发生,而是以这样怨妇发飙的不堪方式见面,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马上从这里消失。
办案的交警见苏朵这样的态度,刚才的好态度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抢了公交车先不说,你撞了人,事故责任认定在你,怎么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交警提高了嗓门,苏朵从自己飘忽的思绪中一惊,手中的水杯一倾,水洒在裙角。
此刻江一航的心中,也是五味杂陈。看到苏朵的第一眼,他心中一喜,恨不能马上坐下来说说别后思念,而苏朵只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装作不认识一般将头转过去,他的心又一黯,他知道,她依然恨他,她从来没有原谅他。看得出,她依然不失为一个光鲜亮丽的女子,可是,她化了妆,记得从前的苏朵,曾经自信无比地说,只有不自信的女人,才会把脸像调色盘一样抹上重重油彩。女人的年华如同圣诞树,再美也不过25。苏朵,他的小花,今年也已29了。
他看着她腰板笔直不肯低头地坐在一屋嘈杂的人中,心里忽然升腾出莫名的心疼。
他无奈而自嘲地笑了笑。
苏朵犯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开走了公交车,说严重点,是刑事案件,但对车上顾客调查取证和监控录像看,交警也了解了来龙去脉,不过是一个情绪失控的彪悍女,刑事处罚难免。撞了江一航,又算节外生枝的交通事故。
天气燥热,工作人员也算利索,肇事撞人暂且不提,稍后可调解,对苏朵抢开公交车的案件,处理结果是,罚款五千。
“没钱!”
苏朵几乎是脱口而出。正要为自己辩解,她忽然想起网上盛传的那句话:“你对政府耍流氓,政府就对你律,你对政府律,政府就对你耍流氓”。更何况,这次,是她对政府耍了流氓。于是,辩解的说辞,又咽了回去。她开始拿出电话,思索着是给林墨或是安良打电话求援。
手机上,是数条未接来电和短信,是安良的。
“你到了吗?”
“你在哪?出什么事了?堵车了吗?”
“别着急,客户临时有事,取消下午的见面。”
安良就像一个唠叨的老太,自说自话,絮絮叨叨。苏朵正心烦,短信也懒得回。
再抬头,她发现,江一航已不见了。苏朵哑然失笑,暗想,他连看她笑话都不屑了。
这时,年轻交警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接起,态度恭敬地聆听完,然后,短暂的沉默,又暗自笑笑,扭头对苏朵说:“这位姐姐,你可以走了。”
苏朵一怔,那种逃过一劫的侥幸令她来不及多想,抓起包包就往外走,交警的善意地嘱咐从身后传来:“下次,可别这么冲动了。”
冲动是魔鬼,魔鬼大多数都沉睡着,偶尔才出来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