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棠不想相信他,可这一次,却不知怎么,没有反驳出口,只是沉默。
他在她的肩头,用力按了按,声音低沉:“睡吧,什么都不要再想。”说完他便离开,并未留下来纠缠。
颜棠一个人怔怔地坐在床边许久,唇边泛起惨淡的笑。
冯野有冯野的不得已,彦祖只怕也有彦祖的苦衷,冯绍大概也有冯绍的理由。可是她,却对一切懵然不知。她仿佛是只被蒙住眼睛的囚鸟,他们会偶尔给她温暖,给她安慰,却从不会有人,替她解开布条,让她看清楚周围真实的世界。
即使她在黑暗中,撞得头破血流,也逃不出那禁锢她的牢笼。更甚至,锁住她的人,或许就是给过她温暖的人。她到底造过什么孽,为什么上天,要给她这样悲凉的人生?直至窗外月落星沉,她才睡去,在黑暗中环抱住自己,泪落无声……
第二天,冯野依旧没出现,她却没有再等,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起居,珠帘下的那双眸子,静若止水。
而刚过晌午,冯耀威就进了宫。颜棠听了通报,只淡淡地说了声:“传。”
今日的冯耀威,分外谦恭,先是祝贺她和彦祖的新婚之喜,然后便顺势提出,既已成婚,应前往圣山天坛,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好。”颜棠应允得很干脆。
冯耀威的眼中,暗光一闪,却依旧毕恭毕敬:“老臣这就下去准备。”
在他告退之后,颜棠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这趟祭祖之行,大概就是他为她安排的黄泉路吧。无妨,她现在,又有哪一步,不是走在火海刀尖之上……
第二天一大早,冯耀威便带领一众文武大臣,在凤御宫门口静候女皇前往祭祖,人群中,唯独少了冯家兄弟。
颜棠从容地一步步走过去,生与死之间,她已不知反复来往过多少回,早已不怕。正待登上为她准备好的马车,彦祖忽然冒了出来,笑嘻嘻地揽住她:“我抱你上去。”
“殿下,这马车是女皇御用的,您应该……”旁边的人忙说。
他却一摆手,状似耍赖:“不,我要和娘子在一起,我们新婚燕尔,浓情蜜意……”
越说越不像话,站在不远处的冯耀威假咳了一声:“那就依殿下的意思。”既然他想陪着送死,就不要怪别人没提醒过他。
彦祖看起来,仿佛对一切都浑然不觉,上了马车也只顾搂着颜棠调笑。只有颜棠自己心里明白,他什么都清楚,跟上来,是为了保护她。待开始前行,颜棠从他怀里挣脱,指尖微微挑起锦帘的一角,凝望窗外的景致。
宫阙渐远,进入市井街道,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高呼万岁。颜棠的眼中,有淡淡的自嘲。万岁?或许,她都活不过今日。
“有我在,没人能伤得了你。”彦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总是被他看穿心思,到现在,已经见怪不怪,笑了笑:“无须为我做太多,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他的眸色沉了
沉,环住她的腰:“离我近些,今天一切都要听我的话,不许犯倔。”
她不置可否,依旧看她的风景,忽然眼神一凝:在街角处伫立的那个人,尽管斗笠压得很低,可她仍有种强烈的直觉——那是凤歌。 喘息陡然变急,她死死盯着那个身影。
“不要轻举妄动。”帘子突然被放下,隔断了她的视线。彦祖将她硬行转过来,压进自己怀里。他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语:“先保护好自己,其他的事,不急于这一时。”
颜棠伏在他胸前,手掌下他的心跳沉稳坚实,让她慢慢平静下来。彦祖这个人,真的太难看透。他会在你相信他的时候,伤害你。却又会在你恨他的时候,对你好。“你究竟想要什么?”她喃喃地问。
“要我该要的一切。”他沉吟片刻:“还有你。” 当行至郊外的某处,彦祖神色突然变得凝重,压低声音叮嘱怀中的颜棠:“抱紧我,不要松手。”
下一刻,颜棠便发现他们二人,已腾空飞起,而与此同时,巨响震天,有凶猛的气浪,紧追在身后。
当颜棠被彦祖带到安全地带,她看着那辆四分五裂的马车,不悲不喜,仿佛刚才那辆车里坐的,根本不是自己。
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彦祖的眸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心疼。
而这时,冯耀威强压住内心的恼火和失望,假惺惺地过来问陛下是否安好。
彦祖不等颜棠说话,就先开了口,语气状似惊魂未定:“幸好我本来就擅长机关埋伏这些玩意儿,刚才反应得快,不然现在……”他拍着怀中的她:“这次真把我娘子吓坏了,乖,不怕不怕哦,夫君在这。”
旁人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神色,他视若无睹,径自哄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周围,啧啧叹了两声:“这刺客真是花功夫,埋了多少火药啊,哎,王爷,好像就您的马车没什么损伤嘛。”
冯耀威恨得暗自咬牙,面上却只能恭敬地笑:“许是臣的马车隔得远,所以受的冲力较轻,要是陛下和殿下不嫌弃,就请先暂时受些委屈,乘臣的车子回宫吧。”
彦祖也不推辞,笑眯眯地道了声谢,就直接将颜棠一把抱起,走向那车子,周围的人都瞠目结舌,只能假装看不见这暧昧的一幕。 而彦祖走了两步,像是察觉到此举有损女皇威仪,又特地回过头来解释:“我家娘子腿软了,站不住,只好让我抱着走。”
纯属越描越黑,旁人也只好跟着干笑。反倒是他怀里的颜棠,自始自终,都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十分之淡定。上了马车,待四周帐幔放下,彦祖的手,挑开她脸上的珠帘,语带戏谑:“看来你已经习惯跟我亲热了。”
颜棠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我不习惯,你就不‘亲热’了么?”
“那我当然舍不得。”他嘿嘿一笑,拇指和食指,轻捻她的下巴,眼神似流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销魂。”
颜棠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他有些惊讶:“你不恨我了?”
“你刚才救了我。”
“所以恩怨相抵?”
她再不答,只是推开他的手,坐直了身体。
彦祖眨了眨眼,又缠了上来,将她抵在马车一角,硬霸进怀里:“不行,这么算我太吃亏,我救了你的命,你得还我一辈子。”
“一辈子”,每次听见这个词,颜棠都会心中剧痛。一生太久太漫长,今夕许的诺,明朝便成空。所以,真不如做个无心无情之人,随遇而安。马车徐徐前行,颜棠仍然被彦祖抱着,她也懒得再挣扎,只是任凭他怎么调戏,眸子都似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纹。
彦祖到最后,挫败地把脸埋在她肩头嘟囔:“你就算是骂我,也比不理我好嘛。”
颜棠依旧不言不语,从随风浮动的帐幔边缘,看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忽然,急促的马蹄声,从远而近,伴随着冯绍焦灼的声音:“海……保护好陛下了么?”他的话,分明是硬生生地转了个弯,但是在场之人,恐怕只有颜棠和彦祖二人才明白。
有人告诉他,陛下正在王爷的马车里,他立刻过来,竟再顾不得许多,直接挑开了帘子。两相凝望的那一刻,担忧,欣慰,痛楚,悔恨,他万般复杂的眼神,已经掩不住他内心的秘密。“我来晚了……对不起。”他的这一句道歉,包含的痛和悔,重若千钧。
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因为救驾来迟,却不知,他最恨的,是自己居然亲手将所爱之人,一步步推到今日这种境地。在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他也如当初的冯野,近乎崩溃。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自己近在咫尺,却一无所知,和所有人一样,冷落她,误解她,抛弃她。最荒唐的是,竟然为她和彦祖的联姻,推波助澜。
他对她,多么残忍。
“朕没事。”她先移开了目光,淡然应道。
冯绍一怔,手终于慢慢松开,帘子在他眼前悠然滑落,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都积聚在自己身上,他勒马缓行,恪守君臣之礼……
回到宫中,冯耀威在颜棠面前大加保证,说自己一定会尽快查清今日遇刺之事。她只是笑笑,不知道这一次,又会是哪个倒霉的人,被推出来做替罪羊。冯耀威告退,冯绍却说还有其他事禀报,留了下来。
冯耀威在转身之时,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当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冯绍的眼神,首先投向了彦祖,眸中冷光慑人。
彦祖扯扯嘴角,站了起来,吊儿郎当地在颜棠脸上摸了一把:“既然你们君臣有要事相商,我就先回房避避嫌,娘子你忙完了就赶紧来哦,别让为夫等急了。”
颜棠不做声,冯绍撑在身侧的手,却可见青筋突起,似在极力隐忍着怒意。
彦祖毫无所谓,甚至还故意从冯绍面前经过,眼风斜扫,飘然而去……
晌午的阳光,自门口泄进来,将殿中央跪着的人,拉成长而寂寥的影子,许久,他方才低哑地叫出那个名字:“海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