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石生带着三万军兵与近万眷属出了襄国,连夜奔往百多里之西的太行。不出所料的,大军走出不远,便有血旗骑军的探哨在左近出没,偶尔还有零星的烟火信号亦或军号嘀哒,直叫人心里发毛。而到了黎明时分,已有上千血旗骑军出现在大军左近,时而掠阵惊扰,时而突骑袭射,一遇反击则掉头就跑,牛皮糖也似,牵延之意不言而喻。
当然,羯胡将领们绝非战场菜鸟,三万步骑也非区区一千骑兵便能奈何,已在襄国城外吃过曼古歹战术大亏的羯胡军,分批轮替着突前断后,并利用早有预备的车载床弩,配合骑兵随时遏制敌袭,以至于血旗千骑闹得虽欢,却不能拖延羯胡大军多少。
一路乒乒乓乓,四月初七的下午,太行群岭已然遥遥在望,求生驱动下的羯胡军,愣是发挥出了不怕苦不怕累的大无畏精神,顶住了无休无止的袭扰,用了不到两天时间便抵近目标。不过,全军上下已然疲累不堪,而出发前的四万军民,连伤亡带溜号,却也去了五六千。
“传令大军,在此傍林休整片刻,自行夕食饮马。”中军帅旗下,石生突然勒马,手指道边一处四五里方圆,名为馒头岭的丘林,淡然令道。举首四望之际,他的目光却是隐晦的闪烁个不停。
随着军号嘟嘟,除了少许前后警戒的探哨,军兵眷属们纷纷就近坐倒,进食歇马,一片纷乱。片刻之后,却有石朗从前方飞驰而来,老远便冲石生怒声斥道:“石生,眼见入山在望,你不叫大军加快脚程,却在此歇脚,这一耽搁至少又是小半个时辰,你意欲何为,害怕敌军追不上我等吗?”
面上愠色毫不掩饰,石生怒斥回去:“望山跑死马,入山至少还有十数里的路,赶路还当劳逸结合,你以为步卒眷属们都与你那些骑兵一般,转眼就能赶到山里吗?你若不耐,带上自己部属的家眷,自己走上试试,看待会儿是大军快还是你快!”
“你!”石朗被噎得满脸通红,张口结舌之余,看看拖在最后的眷属队伍,他还真没耐心分道扬镳多折腾,毕竟那样只会更浪费时间,遂冷哼一声,忿忿而走,心中不知已在盘算着什么恶毒诅咒...
事实证明,石朗的战斗嗅觉的确敏锐。就当羯胡军民人吃马嚼,甚至不乏打起小盹的时候,大地突然传来阵阵颤动,伴着渐渐山响的马蹄轰鸣,声传四野的军号嘹亮,以及直冲天际的烟尘滚滚,在馒头岭的东南北三向,分别出现了大股骑兵,血旗猎猎,声势过万,便是西方的群岭之处,也悍然传来了军号呼应。
不消说,这是血旗军蓄势以待的一场伏袭,已然正式收网。无可遏制的,羯胡军立马混乱一片,人喊马嘶,孩啼妇叫,人人惊惶无措兼而绝望莫名。也就此时,中军响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声,间或还能听到石生的大声嘶吼:“快入林!吹号,聚集兵马入林啊!”
没说的,军兵连同家眷得了这份号令,纷纷撒丫子冲往馒头岭这片近在咫尺的山林。能安全一分是一分,已被一路袭扰搞得风声鹤唳的他们,包括许多军将在内,甚至顾不得什么组织建制,先躲入林中再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不要乱,次序入林!有带把的没有,都跟老子留下,圈起车阵,略作阻挡,掩护妇幼入林!”队伍东侧,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吼,在混乱中尤显突兀,尤显人情味。如此有担当的,却是恰时巡视于此,仅仅带着五十贴身护兵的汉人长史刁膺。
“好人啊!烈火见真金,刁长史真是好人啊!”一声声赞许在逃奔山林的人群中响起,可愿意留下助阵的却是寥寥无几,毕竟,有好人做出牺牲就够了,自个还是保命要紧,就别争那送死的好人名头了。
至于本该护卫家眷的羯胡军兵,好吧,本来就没安排几个人,早都溜了。自从昨日上午的一次偶然机会,羯胡军发现血旗骑军分明可以烧杀掳掠一小波落单眷属,却对他们秋毫无犯之后,由刁膺建议,羯胡大军索性将眷属集中,并大摇大摆的行在队伍最后,效果真就不错,既做肉盾又能减少军伍混乱,以至于现在都不再安排大量护军了。
由是,当羯胡军民纷纷钻入山林之后,狼藉一片的东方林外,兀然出现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车阵,阵内有着刁膺为首的六七十人。背衬着渐渐逼近的滚滚铁蹄,他们的身形显得是那么的苍凉,又那么的高大。只不知是慌乱之下不曾选好位置,还是别有缘故,车阵距离山林未免远了点,居然足足过了一箭之距。
“快回来呀!快跑,敌骑还有二里距离呢,还来得及入林啊!快呀...”人心都是肉长的,已然逃入林中的羯胡军民,暂觉安全之余,越来越多的良心发现,高声呼唤起了小车阵中的刁膺等人,其中不乏哽咽哭腔。
然而,不知是太远没听见提醒,还是腿软跑不动,除了几个适才热心追随刁膺的酱油党觉出不对,急急逃了回来,刁膺一行愣是对林中军民的拼命提醒没甚回应。直到林中传出了石生再度发出的聚将号角,直到血旗骑军逼近到他们无法再逃的弓弩射程,刁膺等人始终默默等待。直到最后,在林中众人的哀婉叹息中,他们戏剧般的,彩排般的,霍然加皇然的,树起了降旗!
“卧槽!这,这,这,这帮家伙是不是故意想要投降的啊?你丫想投降就偷摸搞吧,又没谁堵着,干嘛还这般恶心的折腾成大张旗鼓,简直故意气人嘛!”终于,林中有人回过神来,之前的伤感敬佩迅速为怀疑取代。而当车阵中的刁膺护兵毫不犹豫挥起屠刀,斩杀了几名似有异议的酱油党之后,林中军民已经从怀疑转变为愤怒,一种被骗光了良心与感情的出离愤怒!
“不对!那厮是刁膺诶,正是那厮出使会见的华王,也是他与石生一道将我等带出城池,带至这片无依无凭的死地!还没开打他就投降了,狗日的,他们定是提前就与血旗军勾结,将我等诓到这里的伏击圈!”唾弃声中,再有聪明人一针见血,顺理成章的发表高见,“狗日的,直娘贼,肯定是刁膺和石生吃里扒外,将我等卖给血旗军啦!”
“卧槽!狗日的刁膺,狗日的石生,竟敢出卖大家!杀了他们,死也要报这一箭之仇!”聪明人不止一个,更多的怒骂在林边响起,兼有越来越多人响应,犹如洒入滚油锅的水滴,一圈圈,一片片,顿时点爆了因为走投无路而渐趋歇斯底里的羯胡军民们!
只是,刁膺已经投入了血旗军的怀抱,弓箭报复是够不着的,没谁愿意为了报复他而冲出林去,在传说中的血旗火弩下化为烤刺猬速死,而根据狼军欺软怕硬的一大基本原则,人们只得调转矛头,转向犹在林中的另一目标,护卫亲兵远远弱于血旗骑军的石生。大都护就了不起吗,犯了众怒一样得死,左右老子都不知有没有明天了!
于是,越来越多义愤填膺的走投无路者,涌往山林更深处的帅旗所在,所谓话传三遍,面目全变,他们先声夺人的呼喝,则在下意识的走样下,亦或有心人的诱导下,变为了立场相悖却行动一致的两种:“石生那厮投敌卖了我等,杀他丫的报仇啊...杀掉石生,取其首级反正保命啊...”
与此同时,馒头岭中部,并没多高的高地之上,石生正在四下扫视闻号逐渐前来的一应将佐,手心则已紧张得满是冷汗。蓦地,他眉头一皱,喝问身边的一干号令亲兵道:“咦?刁长史怎生不曾前来,尔等可知其人何在?”
一片愕然,一阵左顾右盼,终于,有名亲兵不甚确定道:“好似,刁长史此前好似去了丘林东方的眷属队伍。”
闻声转投东望,石生恰时看到远远的丘林之外,一面小小的杏黄旗正在靠近头前抵达的血旗骑军。虽然看不清举旗者是何许人也,可石生却觉眼睛一阵刺痛,心中更是警兆大生,。直觉告诉他,那面杏黄旗之下,定然有着刁膺,而那厮此刻本该与他石生一道,在这里共同出演此番行军的最后一出大戏。
目光片刻呆滞,心中千回百转,脸色变白转青,形容则迅速狰狞,眼中更是怒火大炽!也就在石生心头有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的时候,石朗那令人生厌的呵斥声好死不死的在半山坡响起:“石生,都是你他娘的非要休息,这下好了,大家都落入了重围,莫非你与血旗军勾结了不成?”
被拉回了现实的石生,像是寻得一个发泄桶,目光中带上了歇斯底里,他根本懒得再与石朗废话,用牙缝中挤出的声音,以平素罕有的果决,直接喝令就近的一队亲兵道:“射死他!射死石朗这个杂碎!”
强敌骤至,全军被困,没谁能够想到,身为大帅的石生竟会在这等时刻发起窝里内斗,陆续靠近的将佐们没有,石生自己的亲兵没有,石朗也没有。于是,石朗死了,只因最为忠心头脑也最简单的石生亲兵,在第一时间条件反射的执行了自家主子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