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回 三番折戟

卢阐所说的密道,自不是中寨水潭的那条。飞鹰岭卢氏掌控日久,早在厉飞鹰之前便有经营,曾利用天然洞穴设了两条密道。这后一条密道仅有千面等少数卢氏高层才有权得悉,甚至连作为代理人的厉飞鹰都不曾知晓。这自是卢氏昔日对厉飞鹰防的一手,也是卢氏如今自信攻克雄鹰寨的一大底牌。只可怜纪某人随便抢个贼窝鸠占鹊巢,却好巧不巧的坐上火山口尚不自知。

昨夜由卢阐安排,卢氏密谍二掌柜卢荥已经暗中潜入密道勘察,确定一切并无异样。是以不论千面是否出了变故,卢阐也打算利用此条密道,今夜来个钻地夜袭,内外夹击,大破雄鹰寨。只不想原打算的佯装攻寨竟有如此损失,实不能再做消耗,却也只得提前将计划告诉这位总爱指手画脚的监军了。

听卢阐道出计划,枣丰似笑非笑道:“不想卢氏如此厉害,竟连一伙山贼的寨下密道都一清二楚,却不知如何知晓,可否确切,又为何早不通报枣帅?”

卢阐一窘,自不能承认自家与飞鹰贼有所瓜葛,他干咳两声,半真半假道:“这飞鹰岭本有小型铁矿,我卢氏先祖数十年前曾在此采掘,发现有此山腹暗洞,却也没人在意。后矿脉枯竭,我卢氏也就退出飞鹰岭,再后飞鹰岭方被贼人占据。此番大军征讨雄鹰寨,卢某这才从家中老人偶尔得知此讯。昨夜卢某刻意遣人勘查,已证实其存在,故才决定利用。”

枣丰陷入沉吟,他方才之言只欲确定密道的存在,倒也懒得理会其由来,百年士族的隐秘勾当多着呢。听卢阐适才所说,密道当是不假,只是,这样一条可以决定战局的密道,交由中丘这群脓包合适吗?甚或真被他们成功利用,直接破寨立了全功,合适吗?若将这条密道留给枣帅处置,于战局,于幽并联军,乃至于他枣丰,岂非更为合适?

寻思一会,枣丰已有定计,他冷笑道:“枣某想问卢大人,便是今夜密道夜袭,内外夹攻,中丘郡兵便能保证拿下雄鹰寨吗?”

卢阐一滞,却没敢大包大揽。这条密道的出口与洞径并不宽敞,运兵能力与水潭那条相若,仅是出口位置尚好,这也是千面之前设局调虎离山的原因。而今失了千面内应,如果偷袭被血旗营一早发现,恐怕偷袭人马都未全数涌出便被堵死于洞中。毕竟,从方才战事可见,那血旗营也并非毫无战力的鱼腩呀。

想了想,卢阐还是如实道:“应有七成把握吧。”

“哦?”枣丰嘴角一瞥,继续问道,“也即是说,攻取山寨你等必须用出全力,势难封锁飞鹰岭外逃之路,那么,即便破寨,你等又有几成把握阻挡贼军溃逃,从而抓住贼首纪虎呢?”

卢阐再次一滞,旋即大为不爽,他已明白枣丰言下之意,更猜出这厮的那点小心思,之前担心果然没错,这厮打算跳出来抢功坏事了。他不忿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是武侯重生。又哪有十全十美的军事谋算?”

“哼!若待枣帅统兵前来,合五千大军,成功几率便可高达九成九!”枣丰白眼一翻,冷然道,“卢大人还是想着如何完成枣帅军令,密道事关重大,还是留待枣帅前来决断吧。”

这一下卢阐真的不干了,分明是他卢氏拿出的密道,却得将功劳留给别个去享受,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面色一沉,卢阐不悦道:“枣大人,卢某方为先锋主将,如何决断似乎不必听你左右,大不了事后卢某亲自向枣帅禀明便是。”

“你,你!枣某可有督战之权...”枣丰大怒,但旋即,他眼珠一转,换上笑脸道,“呵呵,卢大人莫要着急,且听枣某仔细分说。如今枣帅率幽并大军驻扎山口,明日便将入山,倘若你等今晚便破了雄鹰寨,不说财货所得,你中丘郡兵得了全功,把数袭幽并联军的血旗贼军一举轻松剿灭,将至幽州军、乌桓军、鲜卑军于何地?又将置大张旗鼓且步步为营的枣帅于何地?莫非我幽并大军胆怯畏战,反不如你中丘郡兵能耐吗?”

“卢大人如此尽心尽职,无非希望立功表现而已。只是,卢大人是要表现给谁看?枣帅可是王大都督的女婿,深受重用,说能代表半个王大都督也不为过。有些功劳不该中丘拿的,还是留给我幽并联军,留给枣帅的好。”见卢阐听得面色变换,枣丰心中冷笑,如簧巧舌却是不停,“卢大人只需如期执行枣帅军令,再献上密道,如此大功在手,还怕枣帅亏待于你吗?有他推荐,还怕王大都督不予青睐吗?纵是为此有些损失,又何愁不能补回?卢大人熟知经史,想必知晓这点进退取舍吧。”

不得不说,枣丰之言的确击中了卢阐的心坎,他卢氏不遗余力攻打雄鹰寨,一是为了报复血旗营夺了自家基业,二是为了向权倾北方的王浚输诚,后者更为重要。立功本就为了表现,且先得给枣嵩看,怎能反为此开罪王浚信重的这位红人,那岂非主次不分嘛。

“枣大人言之有理,入木三分,卢某受教了,便让那纪虎小儿再多活两天。之前言语冒犯,还望枣大人莫要介意。待军士们稍作休整,我将再度攻寨。”想通此间关节,卢阐重新挂上笑脸,拱手一揖道。枣丰忙也笑着侧身还礼,二人再现一团和气,颇似那传说中的将相和,只是,各自心底感受却又不得而知了。

招来一众统领,卢阐宣布下午动用各家私兵继续攻寨,这自然引发了异议。但有卢阐与枣丰一唱一和,更有幽并大军在后方压着,众统领最终也只得与之前的卢阐一般乖乖就范,却也少不了一通进攻序列的争执。其间,唯有颇谙军事的段德提出一条实在建议,也即制作大型木排用以对抗投枪。

修整完毕,官军动作起来。乒乒乓乓声中,山中的枝杈小树遭了殃,经过官军好一阵摧残,它们变成了一面面超大木牌。一切准备停当,中丘郡兵再度陈兵寨下。这一次,卢阐算是发了狠,一举派出近千人马攻寨,殊不知他的逐步加码,恰应了最称职的陪练。

中丘郡兵这等架势,显是打算大战一场,烈度定然远超先前。周新立即下令守卒们备好滚木礌石,烧沸金汁烫油。纪泽也坐不住耳房了,他不会干涉指挥,却不代表他不可以亲临战场。手提招牌大盾,背挎黑雕大弓,他带着纪铁与一干贴身近卫,往来于寨墙各处,为自家的这群乌合新兵们打气鼓劲,稳定鼓舞军心之余,也在舒缓他自己那颗砰砰悸动的小心心。

战鼓隆隆,旌旗猎猎,喊杀阵阵,中丘郡兵展开了今日的第三次攻寨。坑瘪的卢旭所部最前,负责铺沟趟路;段德亲率四百各家私兵紧随其后,督战之余伺机主攻;再后则是两百抽调出的弓手,在盾牌掩护下对寨墙予以弓箭压制。

有了私兵居中压阵,中丘郡兵更显强悍,他们顶着木排,扛着云梯,跨沟过坎,快步奔往寨墙。血旗一方也不示弱,在周新的有序调度下,陆续发动抛石、弩枪、箭雨、投枪,令郡兵一方不断倒下,只是,有着木排的大面积防护,这些远程攻击却被大幅削弱,终难阻挡郡兵一方的进攻洪流。

一道沟、二道沟、三道沟,直至寨下的鹿角、木桩与荆棘被快速清理,敌方终于踏着尸体杀至寨墙下。毫不迟疑,私兵们立刻发力攻寨,有的甩掉木排,竖起云梯,飞身向上攀登,也有的举起弓箭,伺机冷射,与寨上守卒悍然对攻。如此强悍的表现,若是第一次进攻便现于寨下,恐怕防守的血旗兵卒要逃走小半,可经过好人卢阐的陪练鼓劲,此刻的血旗守卒却已不再怯懦,私兵们也就艰难了。

“砸!”“砸!”“泼!”“泼!”“推!”“推!”一声声断喝在寨墙各段响起,紧随其后的便是滚木礌石、金汁趟油,还有一根根顶向云梯的推杆,箭矢更是一直都不曾断绝。冷兵器攻城战的残酷一幕,终是在雄鹰寨真正拉开。

下寨寨墙依托山势而建,墙头踏板内高从几尺至两丈不等,但墙垛外高却都在两丈五以上。这样的高度,滚木礌石一旦挨着,轻则筋断骨折,重责当场殒命。金汁烫油也不好相与,一旦沾着,轻则伤处疼痛难忍,重责伤及五官,更有那火箭遇上烫油燃起的滚滚烟火,制造出一个个打滚乱窜的火人。

“噗!”“噗!”“噗!”寨上守卒大展神威之际,寨下的中丘箭手也频频冷射,相比血旗军卒,他们的箭术明显高上一筹,虽然地形不利,但真的发作起来,却能与寨上旗鼓相当。不时有守卒中箭受伤摔落,后仰者还有望捡回一命,落墙者则再难存活。还有些火箭扎入木质寨栅,逐渐飘起黑烟油火,令寨墙守卒更添一份泼水灭火的忙乱。

一名名踏上云梯的中丘私兵被砸落、烫落、射落,可是,又有一名名私兵再度冲上。终于,一身铁甲的段德第一个踏上墙头。他一声爆吼,挥刀格开一支飞来的羽箭,又反手劈开一杆刺向他的长枪。两脚一蹬,他将钢刀顺手一送,便沿着枪杆削去了那名枪手的首级,旋即他一记横斩,又将另一扑来的守卒劈为两段。凭借个人武勇,他迅速在墙头占有了一块落脚点,而紧随其后,更多的私兵也跟着上了这块墙头。

“好!段统领好样的!踏上寨墙了!”岭下阵中,卢阐击掌相庆,眼中更是晶莹一片,那是幸福的泪。不容易啊,为了完成军令,踏上雄鹰寨的墙头,光是下午的这拨进攻,目前中丘一方已经折损有两百多人,一切就是为的踏上这坑瘪的一脚啊。

“结阵防御!困住他们!向下抛石灰!”负责这段墙头的队率显然继承了纪泽的智将风格,并未赶着上前与段德搏命逞能,而是招呼老兵组织起鸳鸯军阵,牢牢限制了段德在墙头的进一步扩张。段德尽管有着二流武将的战力,再度斩杀几人之后,却也拿对方业已严整的枪盾列阵难有办法,反是随他上来的私兵不断在枪捅箭射下栽倒殒命。

与此同时,十数个蒲包从这段墙头抛下,它们凌空便已散开,洒出了铺天盖地的石灰粉。大风飞扬,这段寨墙下顿时迷蒙一片,其中的中丘兵卒自是苦不堪言。铠甲与木排再是坚固,也挡不住石灰粉对眼、鼻、口的侵蚀,口鼻引起的呼吸道损伤暂时还能忍受,可眼睛烧灼就要命了。而头上的滚木擂石仍在砸落,金汁烫油仍在泼洒,推杆弓箭也一样没停,一帮咳嗽不已的私兵像是一群没头苍蝇在寨墙下乱窜,相互间还不断踩踏、冲撞、误伤,一时就更别提向上支援段德了。

非但段德这段寨墙如此,其余各段寨墙亦然,石灰粉虽非万能,持续飘洒的时间也不长,但已足以打断私兵们的攻寨节奏。利用这点混乱时间,寨墙守卒不光趁机对墙下私兵更多杀伤,还利用墙上敌军后继无力的机会,将他们迅速歼灭乃至清除。

直娘贼!是谁这么阴险,连我的绝招都会?目睹此景,段德心中怒骂,手中却已准备起大招,怎么着也得撑到石灰粉散尽,后援上来才是。也就此时,一支冷箭带着尖啸直奔他的面门,段德听声便知来者不善,这下也顾不得大招了,连忙挥刀一格,只听铛的一声,刀箭相交,溅起点点火花,段德更觉手上一麻,不由震惊的望向箭矢来处,那个遗憾收弓的金甲将军,不正是贼首纪虎那厮吗?

“呔!兀那黑厮别走,看你家纪爷爷的三板刀!”不待段德再做反应,就听一声暴喝霹雳响起,却是纪泽身边的纪铁杀了过来。下意识的扫眼退路,段德这才豁然察觉了自己的唯一性,这段寨墙上竟已没了别的私兵,别段寨墙似也如此。看看稳步围拢的守卒军阵,再看看纪铁那把能当菜板使的陌刀,猛将段德一咬牙,一跺脚,还是跳下了寨墙。当然,离去之际,他没忘吼出一声控诉:“说谁黑厮呢?老子黑得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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