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时光荏苒,他用一笔一笔的痕迹记录下这寂寥的时光。她和他会利用结界聊些有的没的,他问,她答。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会从梦中惊醒。她知道他又梦见了烧山的那一天,她只能在结界上慢慢地画圈安慰他,他会把脸埋在掌中闷闷地说句:“无事。”

真的无事吗?

他有时从梦中惊醒后用拳狠狠击打石壁和结界,没用法力,结界压制着。最后,他会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抱着头蹲下,不哭,因为他哭不出来。

她只能假装环抱着他,假装轻轻拍他的背,假装他能听见的说些安慰的话。可她知道,他感觉不到。

他们唯一的联系,是结界……

这一日,林绮霄数着石壁上他刻的天数,已经有三年了。

天帝的旨意里并未曾提过会关他多久,或许百年,或许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显得特别难熬。

太阳又快落山了,每天看朝阳升起,看夕阳西落是他们鲜有的乐趣之一。

夕阳很美,美得令人目眩,林绮霄伸手去抓,却碰到了结界。她本想收回手,但,今天的结界好像有些异样?

林绮霄又将手往前用了用力,手指缓缓陷入结界,然后穿了过去。

她能出去了?!

她转头看身旁的坐着的鸿蒙,却发现他早已发现了结界上那块不同的波纹,此刻正含笑看着。

他的眼神未曾有过的温柔,“走吧。”

她眼中涌出了泪,另一只手虚抚上他的脸。

他阖眼微笑又催道:“快走吧。”

她在他侧脸落下一吻,她知道,他感觉不到……

然后,她不顾一切的往结界外挤去。结界上异样的波纹越来越大,逐渐绘成一个身量瘦弱的人形。

他站起来,用手抚上人形脸的位置,青烟升起。

林绮霄抽出脚,终于出了结界,她转身去看洞中,从外看结界像毛玻璃一样,让人看不清里面。

可隐约可以见到有人影站着,伸出一只手按在结界上,又站了一会,才转身离去。

林绮霄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说不上是狂喜还是狂悲……

深夜。

林绮霄在山中漫无目的地飘着。没有了树木的遮挡,山外的景色一览无遗,与这毫无生机之处形成对比。

浓云挡住了残月,四下黑暗愈浓。远处的山坡下有一丝灯火,林绮霄揉揉眼,不自禁地朝那飘去。

她朝那灯火飘去,灯火却好似躲着她,她进一尺,灯火就退一寸。身旁的风景与她的步伐不相称的往后快速移动,可她却像是被那灯火迷住了,执拗地要追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好累,可却总停不下脚步,也不想停下。灯光离她越来越近了,她伸手去碰,一缕白烟升起,微弱的火光瞬时熄灭。

林绮霄一悸,抬眼四望,原来她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个不知何处的小村子。

已是凌晨,可村中有一家却十分热闹。林绮霄飘到那家人院中,想看个究竟,屋中传来女人虚弱的哭喊。一个粗壮汉子在屋外焦急地张望着,还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吮着手指站在一旁。不一会,有个眉眼凌厉的老太太从屋中出来,与粗壮汉子低语了几句,汉子一脸震惊,随即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沈着脸交代了老太太几句,老太太便也沈着脸进了屋。粗壮汉子重重叹了口气,将小男孩抱在怀中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屋里女人的叫声越来越低,最终与那引林绮霄来的灯光一样熄灭了。林绮霄知道,女人死了。她看着屋里透出的灯光,呆呆地立着。许久,没有婴儿的哭声。

她迈出一步,顿了顿,便不做停留穿过土墙进到了屋中。老太太正略焦急地拍婴儿的背部,婴儿却始终没哭出一声。

林绮霄转身望望窗户,窗纸残破,可以看见那轮弯月。她缓缓退着走,从婴儿身上传来的吸力越来越强。

残月忽然变得血红,有一双眼如梦似幻的显现,同样血红,有一缕红棕色的发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只眼。

林绮霄已被吸得向后仰倒,她伸手在半空虚抚一下,口中念了一声:“齐鸿蒙……”

画面淡去直至黑暗。

有什么在拍她的背,不舒服,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刚才,月亮是不是,红了一下?

鸿蒙站在洞门前,抬头看月,不知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林绮霄走了已经有两百年了,他独自在这困了两百年了。

在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忆。

他会忆起从前的不周山,会忆起崇敬他的小妖们,更多时候他会忆起那个陪他困在这三年的小丫头。

林绮霄至死都说她与他是熟识的,他不明白,莫非自己真的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

又是一年夏天到来,绿榆村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忙着。大人们汗流浃背的劳作着,半大的孩子们也跟着做,只有四五岁的孩童在一旁玩耍,不,还有一个已经八九岁了。

这是小丫,当年她娘生她时死了,自个也痴痴傻傻的,成日里就望着个不知道哪儿的方向念叨。女孩,又不能帮家里干活,他爹真的是恨透了她,自己没打就算不错了,但要是别人欺负她,她爹头一歪就假装没看见。

“齐……齐……”小丫又抱着双膝坐在田埂上念叨。

长生扛着锄头经过,他比小丫大两岁,是村里少有的不会欺负小丫的人,“小七,”因为小丫整日就念个“齐”字,也不知是“其”还是“七”,村里人就干脆叫她小七了,“吃饭了吗?”

林绮霄瘪瘪嘴斜看他一眼,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念着:“齐……齐……”

“还没吃吧?喏,吃吧。”长生拿出半个窝头递给林绮霄。

小七很犹豫,从前也有人给她吃的,可吃了以后她就闹肚子了。她虽然痴,可上过当的事是再不敢做了。

长生看她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便撕下一块窝头扔进嘴里,“看,没事,我都吃了。”

小七傻傻一笑抢过窝头就狼吞虎咽地吃下,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这时,地里早就在用眼神交流的人们终于调笑着说话了:“长生,你对小七这么好,是不是想以后娶她做媳妇啊?”

长生闻言立刻涨红了脸,辩解道:“哪有,我、我是看她可怜……”

“人家有爹用得着你来可怜?”没等别人开口,就有个农妇急冲冲的过来,是长生娘。

长生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叫了声:“娘……”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有人开口高声笑道:“长生娘,你家长生怕是要给你取个傻媳妇回家喽!”

长生娘已经冲到两人旁边,嫌恶地看了眼林绮霄,将长生狠狠拉开,“叫你别跟她混一块,你怎么就是不听?要是她那个爹赖上你了怎么办?”

“娘,当着人家的面这么说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难道她个傻子还听得懂?”

小七确实听不懂,从出生以来,她的意识就懵懵懂懂的。别人对她好对她坏,她都没有什么感觉。在她模糊的意识里只觉得,有一个地方,她一定要去。有一个人,她找不到了,去了那个地方她才能找到那个人。

是谁呢?这就是她整日思考的问题。

“长生,你跟娘说,你是不是?……”

“娘!你怎么也这么说啊?”

“你就说是不是吧,娘今儿就想听你说清楚!大伙也做个见证,我家长生是不是对这傻丫头有意思!”

“娘!”长生涨红了脸,看看四下里看热闹的人,再看看瞪他的娘,最后又看了看对周围浑然不觉的小七,“我……我怎么会喜欢她呢……她、她是个傻子啊……”

“大伙都听见了?我家长生是个本分孩子,以后谁要是再敢乱传些什么,别怪我骂他十八辈祖宗!”说完就拉低着头的长生走了。

热闹看完了,人们走路的继续走,干活的继续干活,玩的继续玩。

林绮霄仍旧看着远方的云,嘴里念着:“齐……齐……”

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日头高照,只听得见锄地声,对傻丫头小七来说,岁月,还算静好……

这样还算静好的岁月,小七懵懵懂懂地又过了五年。

这夜,屋外下着暴雨,小七在柴房的小窗这夜,屋外下着暴雨,小七在柴房的小窗户里往外看,这样的雨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向来浆糊般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在这样的雨里,会有一个人等她,然后笑着喊她一句:“小七。”

于是,在这雨里,她带上自己省下的半个饼上路了。

要去哪儿呢?小七不知道。可有个方向在心里指引她,她只要跟着走就行了。

小七忽然明白,她好像也是这样来的,也是这么累,不,没这次累。

“姐……”虎子从里屋看见妹妹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刚出声,爹就推门进来了。

“别出声。”爹严厉地瞪他一眼,又从窗户看了看渐渐走远了的人影。

他思考了一会,亦如当年一样的思考。

虎子闭了嘴,不再开口,跟着爹一块看着那人影离去。

傻丫头小七丢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绿榆村。没多久就被另外的消息盖过去了,一个傻丫头的命运如何,关他人何事?

小七走在路上,也不知走了多久,时光随着她慢慢的走,转眼就到了冬天。

她抱着双臂,努力地让自己暖和些。可单薄破烂的衣物始终留不住温度,脚上的鞋早就磨破了,脚趾上是惨不忍睹的伤口。可她未曾停下,只执拗的走着。

那个念头种在了她心里,拔不出来,她靠着这个念头活着。

小七知道时间不多了,她开始有些怕,她这辈子可能到不了那了。她赶路的速度愈加的快,像有什么催促着她。

近了,很近了。小七已经到了没有人烟的树林里,虽然还不是那,她心里依然止不住的兴奋,她知道,翻过这座山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