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景仁宫,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我睡卧在内寝贵妃榻上,蓬头散发。太医院正堂给我诊脉,身边只有小桃一人侍立。
诊了许久, 太医缓缓收手, 我撑起身来, 急切问道:“怎么样?保的住保不住?”
“老臣技穷, 叩请娘娘三思。万望以玉体为重, 不可冒险!”太医躬身跪下,“再拖延时日,怕对娘娘的玉体损伤更大!”
“下去吧。”我颓然卧下, 双目空空发直。太医跪安退出。
“安子回来了么?”我幽幽的问。
正说话间,外面响起请安声音。小桃上前挑起帘子, 安朝禄慌忙走进来, “贵主儿, 皇上在南书房接见两江、闽浙两位总督。一会儿又叫了刑部正堂、大理寺与都察院的起儿,这时候正要往武英殿去。奴才去回禀了, 皇上叫回您:晚上一准儿过来!”
我支起身子,长发如瀑布般从贵妃榻上披散到地,更衬着一张莹白的瓜子脸娇小玲珑,红润的眼眶楚楚可怜,“再去请!告诉皇上, 我等不了晚上, 现在就要见!再去!”
小桃连忙上前来将我抱住, 劝道:“贵主儿歇歇, 咱们再等一会儿吧。天就快暗下来了, 咱们用过晚膳,掌灯皇上就过来了。您这样的身子, 万万不能动一丝的气。”
我俯身在大红缂丝蟒锻锦褥上,眼角划过蝴蝶串花的五色织锦,艳丽的光泽荡漾着流水般的黑发,直沁人心。我咬牙不依,推她道:“我不管!快去请!”
安朝禄无奈,只好挑帘子出去。
“一个月都没过来。”我蜷缩着身子,紧紧扯住胸前的织锦丝绵被子,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被褥的丝绣,经经纬纬都望的清清楚楚。
小桃以为我冷,连忙又抱了一床宝蓝缎被过来,“皇上这个月着实忙,都是在乾清宫歇着的,只偶尔招过几个小主。”
“忙……”我的眼神颤抖起来。
“是呀。”小桃给我搭上被子,悄悄在我耳边笑道:“还不是怪您自己么?若是早告诉皇上,能不来么?”
我没听见她的笑语,却忍不住全身打了个寒颤,“忙什么呢?闽浙总督和两江总督不该这时节来京城。三法司的人也来做什么?难道京城里有三堂会审的大案子?多少年没去武英殿了……”幽幽怨怨的自言自语,彷如是冰凌初融,滴滴答答的掉下水点儿来。水滴汇聚成了一股,荡荡的溜了开去。好冷啊。
没一会儿,听见外头鹿皮绒靴飒飒,我猛然从卧榻上立起!康熙已经进来了,挥手示意小桃退下,劈头盖脸的先训斥我:“怎么这样不懂事!朕三番四次说了,晚上就来,晚上就来!”
“皇上!”我骤然见到他,脑海中的一切登时化作乌有。先委屈的唤了一声,千言万语尚未出口,两行泪水已经落了下来。
康熙见如此娇弱之态,口气也软了,“知道你不舒服。太医院的医正瞧了怎么说?别哭了,朕这不是来了么!”斜着身子坐在榻旁。他身上还穿着明黄常服,披着貂风斗篷,显然是正要出门。
我软软躺到在他怀里,紧紧抓着盘金绣的朝褂,流泪委屈道:“奴才懂了一辈子的事儿,偏要不懂事儿一次!皇上多久没来了?把我忘的干干净净!”
康熙无奈的蹙眉,“你看你!四阿哥呢?让孩子看见也得笑话!”
“四阿哥还在上书房。”我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双手搂住他的腰,紧紧依偎在他怀中,“不管怎么说,今儿都不许再走了!要是再走,我就哭死在这儿!”
“没听说人还能哭死!”康熙笑气,苦口劝道:“别闹了。南边几个封疆大吏有天大的事儿回禀,朕还得去武英殿!你现在只别闹,掌了灯朕就过来,好不好?”说着话,从袖子里抽出手帕给我擦擦脸,起身就要走,随口道:“听话,就回来。”
眼看他走到暖阁门口,我再也图不得,光着脚就追了上去,死死将他抱住,“别走!我就求你这一次!别走……”
康熙无可奈何,扳着我的手,口吻已经带了愠怒,“朕要恼了,快放手!一会儿就回来,不许再耍性子!”
一把逮住他的手腕,将那只手按在寝袍内,贴着心口的肌肤一路滑下去。温暖的手掌,虎口上有些硬茧,摩挲在柔腻的皮肉上,丝丝拉拉粗糙的疼痛,“皇上。”我解开寝袍,将这只手紧贴在小腹上,用力扳过他的身体,盯住他的双眸,“不是我求你,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求你!我们娘儿俩都央告你,也要走么?”话一出口,滚滚热泪夺眶而出,柔柔的声音如泣如诉,“天底下还有什么大事儿,比这孩子还重?”
康熙听我此语,脸上早就僵住,按在我小腹上的手掌也不由得颤了起来,“你有了身孕?”
我紧紧搂住他,低低道:“已经一个多月了。叫了太医院三位医正看脉,都说保不得!”话到此处已经哽咽难言,哭道:“他们说这胎最多保不过三个月。皇上再走,我可怎么办?”
康熙忽然回过神儿来,低头见我还光着脚,慌忙从地上将我横抱起来,原地转了半圈,也来不及放回卧榻上,干脆抱上了迎门的花梨木半桌,俯身将双手轻轻贴在我的小腹上,“你,怎么又有了?”
我握着他的手,泪眼汪汪,“奴才平日用的药,都是热血温宫补气的,日日喝着茯苓霜。还有近一两年常用的依兰与蛇床子,都是……”继续说下去,双颊不由得泛了红,“皇上并没嫌我,依旧……”
“这是好事儿!”康熙抬头对我笑道,“怎么不早告诉朕?你放心,朕这就叫太医院的人都来给你会诊!就不信了,这胎一定保的住!”
双臂绕在他的颈上,我已是软软的无力,“太医院正堂王大人,奴才连着十多日叫他来看脉,他都是一句:保不住。今日再来,他不敢再用保胎药了。”一滴泪落在膝头,“奴才现在若是不用药,立时就见红!这可怎么是好?”
康熙听闻此语,撑起身子将我抱紧,“朕这就派人去山西,命傅山来给你安胎!放心,孩子肯定保得住。”他紧紧的吻着我的脸颊,“有孕的人,还这样糊涂!还敢哭,伤着孩子叫谁担待!”
他说的如此肯定,我已是陷在他的天地之中,再无主意,“好。”眼中的泪水汩汩而落,“皇上的子嗣众多,本不少我这个。可我若是再保不住腹中的孩子,恐怕这辈子真的再无儿女缘分了。”
“不会的!听话,别哭了。再哭要伤胎气。”康熙低低安慰我,缓缓将我褪在肩头的丝衣系上,责备道:“这么冷的天气,穿的这样少!”
我将他缠住,双唇不依不饶的去找他的嘴,模糊呢喃,“别再去了,陪我们娘儿俩待一会儿。这孩子若真保不得,也算是和他阿玛说过话。难道皇上的心是铁做的?奴才这样的哀求也不行么?”
“别胡说!”康熙挣脱不出我的缠绵,无奈道:“朕此时有大事!”依旧要走,却已有了难舍之意,伏在我耳畔蹙眉道:“当朕舍得你么?你一这样,就是铁石心肠也化了!”火热的吻一连串落在腮边,温柔滚烫。
他的身子挣脱着就往外走,我只恨不得生出十七八只手脚过去将他抱住,哭道:“别去!求皇上了,别走!”
缱绻的拥吻,腿也放在半桌上,他将我的身子按住,皱眉恨道:“冤家啊,朕也求求你,听一句话吧!要怎么哄才行?”他脱下身披的貂锋斗篷,把我裹起来,一圈暖融融的毛抚在我的身体上,依旧带着他热热的体温,“就在这儿别动,看着自鸣钟,朕只去两刻钟!两刻钟就回来!”他抚摸着我的身体,深深吻住了我的口,“等朕回来,就哪也不去了,只守着你!”
纤长的手指没能抓住黄袍,明黄色的暗影依旧从我的怀里脱身而去,他走到寝室门口,急促的命人道:“备马,不坐肩撵了!”
我紧紧的抱双膝,侧身蜷成一团,心如同被浸在水中,那种闷闷的痛楚,唯有在噩梦中体会过。天色渐渐黯淡,寝室中没有掌灯。我裹着貂皮斗篷卧在小小的花梨木半桌上,正对着门帘。帘幕下的黄昏越来越模糊,终于灰沉沉成了一片。
自鸣钟沙沙的鸣响,如同一波无休无止的流水。水波荡漾,越来越高,似是要将我全身浸没。透不过气,喊不出声,用尽自己的妩媚温柔也留不住他的人!
眼泪干了,心随着天色一同暗了下去,越是灰暗,越是空明。冷冰冰的雕花半桌,咯着腿与肩膀,可我不愿动一动。
乍暖还寒时节,外殿早就关严了门窗,没有风,没有人,暖阁前的帘帐纹丝不动。
我等着,等着。
直到第二日清晨,他都没有再来。
“贵主儿怎么卧在桌上?”进门的人是小桃,她连忙将我抱住扶起来,“咱们回床上睡。”
“天亮了?”眼前似乎有了一线明亮。
“就快亮了。”小桃低声道,“上床睡吧,等皇上来了,奴才再叫您。”
借着她的手臂,我从桌子上溜了下来,淡然笑道:“不会再来了。”
“贵主儿怎么说胡话?”小桃陪笑道,“奴才说句该死的话,您的心越发窄了!快上床吧。别的不看,您还怀着小阿哥呢!皇上早晚也得来看阿哥。”
双腿早已麻木,半天才挪动一小步,嘴角的笑意依旧抹不下去,我将手放在小腹上,“孩子,早也没有,晚也没有,偏偏这时候有了。”腰身依旧平坦,我感觉不到这个孩子的存在,“昨日还觉得是福,今天看……”我的手指拂过着大红盘金床帐的流苏,流金一般的光泽盈盈闪闪,“倒成了对头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