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行人莫话前朝事

西苑, 养蜂夹道。

黑呢毡车将我拉到这里,关在狭小的砖房之内。没有窗户,门封的极严, 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房内空无一物, 只有我倚着墙角, 瞪着空洞洞的双眼, 眼前仍然是昭仁殿巨大的火焰。

许多年前, 平姑姑便被囚禁在此。如今,她是否已经到望乡台上?

左耳的鲜血凝结,簌簌落下血块, 这只耳朵再也听不见了。冰冷房中,我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丝袍, 却感觉不到冷, 身子已经如死尸一般冰凉, 还怕冷么?

关在这多少日子,我数不清楚。从来不去吃外面递进来的食物与水, 只想早点死去。不久,便有三个小太监,隔些时候将我捆上,捏着鼻子,灌下一碗加糖的牛奶或是米汤。挣扎中, 发觉这几个人竟然都是又聋又哑, 配合极为默契。昏天黑地, 我与死人已经没什么区别, 随他们摆布。

污秽的房屋, 四处结着蛛网,灰尘有半寸厚。没有床榻, 没有桌椅,我直接躺在坚硬的地砖上。呼吸时,闻得到灰土的气味。

“吱吱。”

“吱。”

迷蒙中,眼前有几条花色灰暗的小绳子在摆动,拂过我的脖子,带来断断续续的温暖,“吱吱,吱。”只有右耳能听见些许声音。

“啊!”我猛然蜷起,两只老鼠正在啃食我的衣服!用力甩开它们,我大叫起来,“啊!”到这里以来发出的第一个声音。

老鼠尾巴的一丝温热,似乎将我重新唤醒。身体一寸寸的复活,温暖,心里一分一分的感到痛!痛的难以忍受,撕心裂肺,泪水泉涌般从眼中喷出,竟然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汪。

心里轻声叫着,“容若。”热泪淌在脸上,我再难忍住哭声,“我不想害你,我不想害皇上。你在哪,容若……”我哭喊起来。好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儿一般,我只是翻来覆去的叫这个名字。

吱呀,门开了,几个黑衣身影缓步走近,有一人伸手试探我的脖颈,轻声对随从道:“人活着,我带走。”

“大人要带走,卑职没话说。请大人将手令留下,做个凭证。”

那人入怀抽出赤金令箭,随手递过,“这里一切照旧。人犯提走,外头若是有一丁点传闻,都是你们的责任!”

“嗻!卑职明白!”

黑衣人走到切近,俯身将我抱起,一言不发。出门时才知是夜半子时,谯楼更梆清幽。又是黑呢骡车,一路颠簸出了大内。周遭马蹄声音渐渐迟缓,放佛随从人等陆续散去。不知多久,那人揭开车围,低声唤道,“晚儿?”

不是做梦,他真的来了!我紧闭着眼睛,嘴唇颤抖,一丝声响也出不来。

“晚儿,是我。”他凑近捧起我的脸,特意在右耳边叫唤,“你醒醒,别出声儿。”

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哪怕是梦里,终于又抱住了他!哪怕是梦,我也不敢松手,“容若。”开口叫了一声,天地清明,再无虚幻!唯有这一句颤颤的叫出了出来,如蚊蝇低鸣一般,“容若。”

“嘘——走!”他用一件黑羊皮斗篷将我裹上,抱了出去。

漆黑中,一匹黑马无声无息的立着,纳兰将我横担在马上,牵着悄悄走出里许,这才翻身上来,策马扬鞭而行。

黑夜的路向后流淌着,似乎有一弯下弦月。

再次醒来,已躺在一间素净卧室的床上,兰花被褥散发着早日气息。纳兰从窗前走来,坐在床边,窗子大敞着,外边一片绿竹茵茵,“头还晕么?”

我轻轻摇头,却开不得口。他俯身笑着,手轻轻掠过鬓发。

“你来了。”我的声音沙哑又昏暗,大概是这一牵动,泪水滚落而下,直直的淌到发迹里去。

“没事了,没事。”他沾着我的眼泪,轻轻劝慰。

“对不起,容若,我就是……”泪水拭去了又上来。

“我都知道了。”他仍旧是笑,俯身将我抱住,轻声道:“不要紧,都有我。”

突然,我回过神儿来,伸双臂搂住了他的头颈,哭道:“你别再离开我!”

“好,我不走。”他说道,倚在床头将我抱在怀里。

“我就是周式微,长平公主是我放出宫去的。对不起……”我模糊的哭诉着,想把这些年的事情都清楚说出来。可这千言万语又怎么能出的了口?说到底,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哭得哽咽难言,眼前迷蒙难以视物,只知道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我不敢再放,哪怕是一时半刻。

昏昏沉沉又睡去,醒来又是深夜。耳边鼻息声匀净,纳兰和衣卧在我的身边。屋外有一阵子轻巧的虫鸣,夹杂着清风拂过窗棂的微弱轻响。此时方觉得清爽,脑子也渐渐的清醒,滚烫的泪水喷涌而下,心中的悲苦也在此时明朗起来。

师父与平姑姑,他们就在我面前,随着殿宇化作了一片断瓦残垣。当初,若不是我的犹豫不决,若不是我的牵连难断,若我肯放开私情前往海外,便不会有这样的惨事,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眼泪从一只眼睛流出来,横过鼻梁,落进另一只眼中。竭力忍住了哭声,喘息微弱。纳兰动了动,闭目朦胧道:“你醒了?”

清晰的话语,瞬间将我的心潮弭平。我不语,轻轻靠在他的身边,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身体,他嗯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屋中点着一盏纱灯,昏昏暗暗的,却也能看得出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中透出灰暗,搭在胸前的辫子似乎也没有原先那么光泽鉴人,枯黄了不少。

竟然如此同床共衾,二十年的往事,如云烟飘荡。这一刻,不知是否错过了多年。忽觉他的身体微颤,挣开眼睛,轻声道:“别压着这边儿,我有伤。”

我连忙挪开了身子,“伤的深么?”

“还好,本来伤已合口。前天抱你,又崩裂了。”他望了我一眼,轻轻一笑,抬手拂过我散乱的鬓发,“累得很,再躺一会儿。”说着,又闭上眼。

我再也睡不着,轻触他受伤的右胸。天热穿着单薄,隔着衣裳便已经摸到满身缠着厚布。正要去解衣襟,他猛地伸手拦住,“别看了。”手被他牢牢握住,只得罢了。

第二日清晨起身,纳兰并不在房中。我的脚下虚浮无力,只觉得头重脚轻,扶着桌椅缓步走到窗前。

这个小小院落平平无奇,房屋是茅屋楹舍,陈设纸窗木榻,并无半分富贵气象。院子里架着葡萄藤与数株夹竹桃花,窗前又有几竿翠竹掩映,角落处一架辘轳石井。外不过石桌石凳,都是朴拙无奇。漆黑的养蜂夹道里,我已经度过了两个月。如今竟是初夏时节了。

窗前榆木书桌前摆着藤椅,桌上散摞着书籍,砚台下压着一张纸,我上前取过:

“巂周声里严关峙,匹马登登,乱踏黄尘。听报邮签第几程——居庸关。”我轻声道,忽听门帘响动,纳兰进来。我不回头,只问:“去居庸关了?”

纳兰缓步走到我跟前,轻声回答:“前些日子过去,埋葬周驸马与长平公主的骨灰。”拿走了手中的词,又搀我坐在藤椅上,缓缓道:“别再伤心了。”

“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月横。”我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惨笑,一字一句的吟诵出后半阙词。

师父,平姑姑,我好恨,我好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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