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紫玉钗斜灯影背

调养了三五日, 我已无大碍。纳兰缓缓告诉我,“昭仁殿已经烧成了平地,对外只说是天雷激火。周世显与长平公主的遗骸散乱, 找到了数只遗骨, 现装在将军罐里, 陪葬在天寿山思宗烈皇帝的陵寝中。”纳兰一手扶着额头, 又道:“遗骨是我去安葬的, 皇上也知道。”

我起身向纳兰端端正正的跪下,行了大礼,“多谢。”

纳兰连忙搀扶起我, “何必这样?”他续道:“宫里的消息,皇贵妃已经起驾去德寿寺。皇上现在不在京中, 关外与罗刹国又起争执, 十天前御驾出关到盛京了。我因身上有伤, 便没有随去。”

我恍然,点头问道:“我在这里, 皇上难道不知?”

纳兰摇头笑道:“那里就让他知道了呢?你在养蜂夹道里,我也是无法,唯有等他离京才能去接你出来。五六天之内,失踪的消息传不到盛京。不过这几日,我安排你走。”

“你怎么办?私自放了我, 你就不怕?”我蓦然惨笑, “我不想你担如此风险。等皇上回京, 我去见他。要杀要剐, 我都能承担。”

“他只是一时气愤, 并不会真的杀你。”纳兰端过一碗汤饮,唇边吹了吹, 便来喂我,“喝药吧。”

“什么药?”

纳兰脸色落寞,轻叹道,“我早就提醒你,依兰与蛇床子不可久用。你平日里喝的茯苓霜亦是补气温宫。如此强行有孕,伤的是自身。”

“皇上他……”我一张口,满腔的悲凉意便蓦然涌上,口中的药汤噗的呛出,又恨又惧,“他给我喝郁金。”双手紧紧扣在平坦的腹部,心神已乱,喃喃自语道:“临走时,亲口说定会回来,答应给我保住这个孩子……”

纳兰放下药盏,伸手将我搂住,擦拭着我嘴角的药汁,轻轻劝慰着,“别再说了。”

我拼命摇头,只要自己不再去想。半晌,凄然冷笑,“他是清|廷皇帝,我是天地会的间|隙。早知如此,他杀我是应当,我杀他也是应当!”

“在他身边近二十年,哪天不能杀他?”纳兰冷笑道,“现在想起‘仇’来?你若真是天地会的逆|党,枕边衾内多少机会?不至有今日之祸!”

恍然惊醒,我不愿再提这件事,惨然落泪,“你什么时候回宫的?又是怎么伤成这样?”拭泪轻问,“何人能在宫中伤你?”

“没什么。”他摇头,似乎牵动了胸前的伤口,蹙眉按着心口咳了几声,不愿再提,依旧端起药碗来对我言道,“把药喝了。”

我不能去天寿山当面祭奠,只得独自在院中焚香哭拜。香烟缭绕之中,哭昏两次,不忍纳兰看见伤心,只好强撑着起来。纳兰搀我起身,便命人收了祭物,一并焚烧。

这草堂里外两进院子,只有几个小婢服侍,都如同句嘴葫芦似的等闲不吭声儿。上下只称我“娘子”。我诧异非常。这一日用过晚饭,便问纳兰道:“沈御蝉在哪里?”

“我上哪去找‘沈御蝉’?”他淡淡言道,“难道不是你?”

“我?”

“冰凝纱——相逢何必曾相识。真好名字,但只隔一面冰凝纱我就认不得你了?”纳兰轻笑道,“当时看不清楚,心里只是狐疑。年后,我用言语试探顾华峰,他对答的倒是流畅,说沈御蝉病重不能来京。我本来也就打算放手不问。谁知道,玉青闹了一闹,你立时就坐不住。我不得已,只好派人到江南打听,原来沈御蝉已经去世三四年。那日和我见面的不过是一个鬼魂儿!”他的面庞挂上一丝笑容,“骤然落地的羊脂玉镯,我不用看,只听声音就辨的出是你!”

我低头说不出话来,骗他的地方太多了,他又提到姚光汉,这下都说不清楚,半晌方道:“谎话说得多,自己也圆不上。”又道:“为什么全京城的人都道你从江南接来了沈姑娘?”

纳兰含笑道:“那是阿绮。”

我吃了一惊,不得开口。听纳兰又道:“我去接她来,便是想问个究竟。你不用担心她。我已经安排了好去处,将她送走。”

我无奈点头。隔着冰凝纱,与他不过数尺的相隔,却是相逢相见不相识。我眼望着飘摇的灯火,默默出神。

纳兰只笑道:“罢了。早些睡吧。我也乏得很。”

眼见得他脸色比之前两日更加不好,动不动就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此时小丫头送上一碗参汤,他便皱眉饮下。

“去请大夫看看是真的。山参最上火,怎么像当饭吃似的?”我凑近看看他的面色,“伤着肺了,金创反复可是了不得的!”

“我自有分寸,你不懂。”他喝完了便漱口。

“这几日你吐得痰里带血,自己知道不知道?”

“痰里带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哪里能得了痨病?”他一手按着胸前伤口,咬牙半晌,似是满不在意,笑道:“又疼了一下,伤的确实重。”说罢,张合手掌,“这条膀子已然废了,今后开不得硬弓。”

“伤成这样,还在咳血。万一再犯了伤寒,那可如何是好?”我忧心道,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出门,“你要急死我?”

他无奈道:“你倒是会咒人,这都夏天了,还能再得伤寒?”说着又咳嗽起来,我忙搀着他坐在榻上,一边给他捶着背,一边忙用手帕掩着他口。咳了半晌方才顺了气,我一看帕子,不禁倒吸口冷气,竟然是通红的血沫子!

“你看看!这可怎么好。”我急道。

“不要紧,血不归经,吐一口半口的也是常事。”他摇头道。

“胡说!吐血能是常事儿?!”我推开他就要出去叫人,他连忙拉着我往回拖,脚下一个踉跄,倒在他怀里,仍往外挣。

“我吃着丸药呢。大晚上的别折腾了,且看明日怎么样吧。”他的双手牢牢的箍着我的腰,将我生抱回来了。一个小丫头正进来剪灯花儿,看到我们这个样子,慌忙又转身出去。

我不禁红了脸。

“你又不是第一日认得我,哪年能舒服过去?春秋天伤寒复发,总会吐血。这一身的病,近两年不过强撑着。”他一顿,对我笑叹,“一对儿‘多愁多病身’,可怎么好?”

“你说我今年有血光之灾,令我躲。我躲到山海关也难避开。如今,总算是平安过来了。”他微微笑着,见我仍然担心,便道:“歇着吧。你不放心,那就一起睡。”

我着实不放心,只得一样睡下。前些日子心里痛彻心腑,脑子也不清醒,没觉不妥。今日同居一室,才觉不安的很,有心不换寝衣,却又不成样子。正踌躇时,见纳兰已经宽衣在里床卧下,盖上薄纱被道:“你睡外边吧。”

我只得也换了衣服,又去剪了灯花,缓缓躺在他身边。双目炯炯,一动也不敢动,躺了半天,耳边纳兰突然笑道:“睡着了没有?”

我忙闭目道:“睡着了。”不由一笑。回头去看他,见他正望着我,只觉脸上烧得发烫。对望了半晌,有心如前几天一般靠在他怀里,无奈身子僵僵的一动也动不了。眼看他的眼里满含笑意,仿佛是看懂了我的心思,脸上更火辣辣的热起来。

“为什么离我那么远?”他笑道。

“我怕热。”轻轻扭过头去,觉得脖子中骨头“咯吱吱”直响。

他不等我说完,便将我搂住。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感到他的身上是清冷冷的,“你身上怎么这样凉?”我说着,忽然笑道:“倒像是花蕊夫人——冰肌玉骨,自清凉而无汗。”

“知道几句熟诗,就在我面前卖弄。还比出‘花蕊夫人’来了。”他似乎是哭笑不得,又道:“我最怕冷,还说我是‘冰肌玉骨’。当真怕冻不死么?”

我隐隐知道话里有深意,却不敢点破,只勉强笑道:“你这才是胡说呢。”

相视一笑,又不说话。窗外有清风吹拂竹竿的飒飒之声,略得清凉。天气仿佛不是初夏,倒似入秋一般。又能听见阵阵萤虫鸣叫,近在耳边,只觉得无限的安慰与平静。

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我问你: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下半阙是什么?”

“这不是我写的。”我笑道。

纳兰思忖一下,笑道:“是顾华锋?”

我轻轻摇头,半晌含笑道:“是沈御蝉所做,她只做了半阙。”

他闭目叹道:“我一见之下,竟觉得好像是自己所做,可细想却又记不得了。好熟悉,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我心里一动,耳语道:“我也是如此。仿佛是上辈子看见过的。”这一句话出口,自己也觉得心惊,双手不由得握紧了,不敢再去看他。

他一皱眉,一手揽住我的头,双目望着我的眼睛,轻声道:“晚儿,咱们见过面么?”

我只觉得他已有些魔怔之态,忙道:“怎么说傻话了?从小天天见面的。”

他不禁破颜一笑,自嘲道:“这可是入魔了。我说的是:三五百年之前,咱们也许便见过。”

我的心咚咚的跳起来,翻身躺好平静许久,勉强笑道:“你这人果真魔怔。三百年前倒是没见过,现在若是订好了,三百年后许是能见一见。”

他摇头笑着,挥手道:“不胡说了,再说真要着魔。”

我眼望着头上青花的床帐,双手紧紧绞着,竭尽全力不让它们颤抖,几乎要靠屏住呼吸来使心跳平静。笑望着他,他亦是笑望着我。如星般的璀璨双眸!很想告诉他,告诉他我三百年后的故事。

终究没能出口,不必说吧!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只觉得不好意思,我伸手去捋他的眉毛,几乎将他的眉毛数清,便又抚他的眼睛。这双我熟悉的眼睛,寻觅了一世的双目!

他按住我的手,忽然笑道:“罢了,我把下半阙续上。”

我听他要续,忙支起身子细听,听他缓缓念到:“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相看好处却无言。

我含笑道:“相看俨然,好处相逢无一言——《惊梦》里听过的。紫玉钗斜,仿佛是《紫钗记》霍小玉的故事,记不清。”

纳兰无语,含笑轻轻的将我头上坠落的紫钗握在手中,正是方才起身时落下的。我的头发没了绾系,全都散落下来,铺的满枕。他一手轻轻梳理,笑道:“当初曳地的长发,一下子剪了这么多。”

关在养蜂夹道中,多月没有梳洗过,散乱的头发打结成粘,难以再通开,剪掉了近二尺。我释然笑道:“医者言,发为血余。我的血气,养不了这样长的头发。三千烦恼丝,一旦抛弃,清爽无比。”

纳兰将我的乱发整好,“明日我要家去一趟,把你的事情安排安排。”

“要送我去哪里?”提到走,我的眼中不由得含满了伤怀,虽然早就料想道有这一天,虽然时时刻刻在为这一刻做着准备。

“等我料理好了便告诉你。”纳兰的口气不容置疑,含笑揽着我在身畔,“养好了身子,今后可要辛苦了。”

“容若。”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与我一同走吧。”

他微微一怔,揽着我的手臂略微紧了紧,终究没有说别的,只道:“睡吧。”说着,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臂,翻身向里睡去了。

康熙人在盛京,我从牢房里逃走的事儿不过五六日他就能知道,再过几日说不定就要下海捕文书。几天的功夫要将我送到一个安全之地,难为他。心中悲凉难耐,我和他能这样多久?

纳兰今年已经三十一岁,心中仿佛炸开了一般!三十一岁,容若的年龄时时让我的提心吊胆。他快要,心中陡然一凉,好似当头浇了一盆冰水。猛的翻身抱住他的身子,“和我走!”声音轻轻的,却含着哀求的语气。纳兰只是握住我的手,不再言语。

30.而今才道当时错11.飘萍(下)23.玉碎3.饮毒63.续 半世浮萍随逝水53.番外6 往昔37.从今别却江南路17.不见去年人49.一寸相思一寸灰29.畅春园48.夕阳前24.身向榆关那畔行6.续弦15.总教多血泪,亦徒然45.风逝(下)13.大觉寺65.续 囚笼34.吴头楚尾路三千12.飒飒秋风6.续弦25.焚椒65.续 囚笼17.不见去年人8.梦也何曾到谢桥63.续 半世浮萍随逝水11.飘萍(下)40.错把韶华虚费45.风逝(下)18.天公毕竟风流绝21.无数紫鸳鸯,共嫌今夜凉3.饮毒47.紫玉钗斜灯影背67.续 保重4.惊心56.续 水风空落眼前花44.风逝34.吴头楚尾路三千51.番外4 式微 胡不归3.饮毒48.夕阳前37.从今别却江南路37.从今别却江南路29.畅春园47.紫玉钗斜灯影背64.续 可怜小儿女23.玉碎15.总教多血泪,亦徒然35.相逢何必曾相识43.郁金香9.细语21.无数紫鸳鸯,共嫌今夜凉59.续 果不如先愿48.夕阳前42.难留22.痴梦25.焚椒49.一寸相思一寸灰49.一寸相思一寸灰36.天海风涛59.续 果不如先愿29.畅春园7.谁翻乐府凄凉曲25.焚椒39.阴差阳错7.谁翻乐府凄凉曲18.天公毕竟风流绝34.吴头楚尾路三千12.飒飒秋风13.大觉寺57.续 残雪凝辉冷画屏65.续 囚笼60.续 他日相逢14.十八年来堕世间6.续弦14.十八年来堕世间43.郁金香10.飘萍(上)15.总教多血泪,亦徒然4.惊心62.续 何求46.行人莫话前朝事18.天公毕竟风流绝66.续 恨极在天涯16.盛世61.续 千古艰难唯一死30.而今才道当时错46.行人莫话前朝事61.续 千古艰难唯一死4.惊心62.续 何求49.一寸相思一寸灰42.难留13.大觉寺5.玉青61.续 千古艰难唯一死36.天海风涛16.盛世14.十八年来堕世间53.番外6 往昔3.饮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