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人生自是有情痴

纳兰到西苑翔鸾阁谢恩之后,我在中南海畔拦住他。沿着碧波一行垂柳,从柳枝后绕出来,“给你道喜。”我笑道。

“多谢。”纳兰含笑。

“黎珍好么?”

“她回家住了。”纳兰低头笑道:“这些日子没见。”

“什么时候成亲?”

“大约也得明年殿试以后。”

我微笑道:“容若,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踏实过。真的。”我沿着湖边送他。

“你方才在这里愣愣的想什么?”纳兰问道。

我一路扶着细细柳枝去点化水纹,笑道:“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着你。”

“不由分说便咬我,咬的都出血了。”纳兰笑道,揭起袖子看了看,“还好没落下疤痕。不然,我手上一口牙印,人家问我,我只好说是小狗咬的。”

我掩口笑起来。笑了半天,方道:“小时候的事情,一转眼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仿佛那时候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

“你变了?”纳兰问道,“那我变了么?”

“我不知道。人长大了,总要变的。”我向他微笑道,“可我这么一想,就觉得心中很凄凉。”

纳兰并未说话,自己打开一柄湘妃竹扇摇了摇。我一瞥之下,忙笑道:“给我看看。”便去拿。

纳兰一愣,忙收回去,笑道:“别看,这都是我乱写的。”

我早已抢在手里,上头有半首词:“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倖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花令。”我笑道,“写的是杨贵妃的故事。这是后半首,前面的呢?”

纳兰疑惑笑道:“我只写了半首,你怎么知道这该是后半首?”

我一愣,心中暗笑,忙岔开话笑道:“怎么不补上?”

“没想好。”

“好好想一想。”我微笑道。

纳兰对我一笑,叹道:“其实方才已经有了几句。只是……”

“说出来听听!”

纳兰脸色一动,含笑背身面向湖面,轻声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人生若只如初见。

蓦然记起前世第一次读到这句词时情景,心中莫名的悲凉再次的涌上。唯有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周晚,从望乡台上纵身跃下的周晚!

我背过身去,用力捂住嘴,生怕会发出一丝抽泣之声。

纳兰只顾缓缓的说着:“你说,是‘却道故人心易变’好呢,还是‘却道故心人易变’好些?竟然不知如何落笔了。”

我回头看着他的脸,心里怦然一动,但还是勉强笑着,装着捋流苏转过脸去,说道:“听起来仿佛都好……”

“说来说去不过是选一句罢了。可我总是想着最开始想到的定然是最好的,绞尽脑汁去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是‘故人心易变’还是‘故心人易变’?”

“心易变”还是“人易变”?

我心里一荡,释然笑道:“谢眺有诗‘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我看还是‘人易变’的好。”

纳兰笑道:“就如你所说。”

“该取个题目。” 我微笑道:“似乎是一首断交绝情的词。汉乐府《白头吟》有云:‘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决绝词》如何?”说这话时候,不敢看他,只是盯着他身边的垂柳。

纳兰轻声叹道:“唐《乐府诗集》中有元稹的《决绝辞》。这名字重了古人。”

“那就加‘拟古’二字吧。”我笑了笑。

“《拟古决绝词》。”他称赞道,“名字取得好。”

特来相决绝——这样的话原来也能在谈笑间随口吐出。我着实佩服自己的心力。“在这儿说了半天话,腿都酸了。我就不送了。”我摆上一脸轻松的表情,不等他答话转身就走。

来的时候平静的心情骤然乱了,一阵阵的委屈涌上心来。我算是什么呢?我为何总是多余的人?周晚,你到底算是什么,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泪水滚落,却没去擦拭。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干纳兰的事,本就是我自己犯了糊涂。什么《拟古决绝词》,也都是我给自己的安慰。我凭什么说“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纳兰本就是一心一意对黎珍的。一切的一切只是我自己的痴心妄想!波光潋滟的水,趔趄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脑子里朦朦胧胧,只觉得天地都是浑然的一团。这是春天啊,怎么眼前会有雪一样的景色呢?皑如山上雪?

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想了许久。明知道伤心还是去想。此时心痛对我来说,也是幸福的。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所有的爱恨,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

宫中的生活就这样百无聊赖起来。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天又一天,春日花草无色,夏日不知酷热,秋日未觉清凉,冬日风霜飞散……

康熙十二年,春日。

春花秋月何时了?又是春日。一年来唯一让我注目的事情,只有康熙对三藩的态度。他多次在南书房召见明珠、米思涵等人,详细询问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位藩王的动向,且对八旗军事更为注目了。

这一年的正月,康熙在南苑大阅八旗将士。并订例此后或行大阅于卢沟桥,或玉泉山,或多伦诺尔;地无一定,时间亦不以三年为限。

我侍奉在康熙身畔的时候,也懒得去听他与大臣们的谈话。早晚要削藩,早晚要打仗,反正打不到北京城。我现在什么都懒得琢磨。

还有一事值得我高兴几天,纳兰顺利考中进士,四月中便要殿试了。整整一年没有见过他。这一年中,我已经能够正视我的心。可以欺骗旁人,可最难的是欺骗自己。我看着夏日的柳丝会想到他,吹着秋风会想到他,冬天风雪中会想到他,春天飘起第一丝细雨时,眼前满是他的身影。

“格格,您还没走呢?建宁公主府的赏赐得您亲自跑一趟啊。”下午梁九功急急的对我道,“主子叫今日一定送到呢。”

“我这都快忙死了!”我不耐烦道,“车备好了?”

“全好了,东西都装上了。您快着吧,早去早回。”

康熙的心思沉稳,他对三藩如此忌惮,可面对建宁公主和吴应熊夫妻时候,仍然如以前一般谈笑风生,一年中四时赏赐不断。

办完了差事,我绕道什刹海畔,临街一处楼阁,匾额上大书“恒缘阁”。这儿也是姚光汉的铺面,依旧做着纸笔墨砚与字画生意。去年秋天,姚光汉便回江南去了,临走给我留信,说今年春天回来。

“来了。”姚光汉对我笑道,“请进。”

我跟着他走入内堂,随口道:“你倒是生意兴隆,这一家门面比棋盘街上的荣兴斋更好了。”

姚光汉摇着扇子笑道:“托福。”

“什么时候回京的?”我问。

“巧的很,前天刚到。”他请我坐下,“我见到师父师母了,他们问起你。”

我心中一暖,笑道:“他们好么?”

“师母的身体不太好。”姚光汉沉吟道,“师父命我告诉你,等师母的好些。他们便想要去南洋了。”

“南洋?”我放下手中的茶盏,惊道:“为何要去南洋?”

姚光汉用一柄红泥小茶壶给我续水,淡然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你不明白他们的心意?”

我缓缓点头,心中却依然酸楚,“可是,南洋终是异域。山高路远……”

“师母说,她很舍不得你。”姚光汉笑道,“师父也道:如你愿意与他们一起走,便到南京相会。”

“我……”

“我猜你一定不会去的。”姚光汉端起茶盏递给我,“当初你舍不得走,难道现在就舍得了?”

我盯着升腾的热气的水,笑道:“也许,我现在就舍得了。”

“若是想走,你今日就可不回宫去。”姚光汉微微一笑,低声对我道:“外头赶车的小太监,我会处理的。”

我猛然抬头,疑惑道:“你要杀他?”

“我不会杀他。”姚光汉笑道:“你出去依旧上车。我在半路上再将你劫走。打晕那小太监,一天之后让他回宫报信儿就是。”

我犹豫了。

姚光汉一笑,坐到对面:“不必说了。从你一次次的犹豫,我便知你不会走。”

我不语,起身便想离去。姚光汉并不相送,低头饮茶,随口问道:“年初南苑阅兵,是否针对三藩?”

我停步笑道:“既然你这么清楚,何必再问我?”

姚光汉似乎很是疲惫,起身道:“不瞒你说,我是从台湾赶回来的。奔波于福建、广西与江南各地,一路都闻得到硝烟气息。”

“天下太平,哪里来的硝烟?”我轻笑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姚光汉走到我身边,“如今天下如同堆满了薪草,若有一丝微火,立时便有燎原之势。”

“延平王爷的鼻子太长了。”我冷冷一笑,“若真有你说的那一天,郑家孤悬海外,该谢天谢地才是。”

姚光汉道:“陈军师已经从台湾来到内陆,他亲自来请师父出山。”

“你们陈军师在江南手拥天地会十万之众,他还要师父出山做什么?”

“当初诸王抗清,全仗师父周旋其中。如今……”姚光汉微微一笑,“师父已然婉拒,是以要避居南洋。”

“远离是非是好的。”我淡然道,“师父与平姑姑都曾经离乱,都能对此心平气和了。大哥,你为什么不走?”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姚光汉望了我一眼,笑道,“你回宫去吧。”

行走在什刹海边,水畔的春风依旧清冷。我依稀知道,湖水对面便是明珠的府邸。纳兰正在伏案攻读吧,已举进士,过几天就要金殿对策。

我从怀中取出那枚红石榴花香囊,细细看着。“正是辘轳金井,满地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默诵着香囊中封着的词句,不知不觉,我的唇边漫上笑容。

忽地,湖面上一对双飞燕抄水而过,溅起点点波纹。燕子灵巧轻盈的从眼前掠去,我惊喜转身,不想手一松,那枚香囊直直落向湖中。

“哎……”我猛地伸手去接,却不想脚下的石堤有开春儿新生的苔藓,最是滑溜。握住香囊同时,我一跤栽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