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悲喜难测

接下来的日子,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令人应接不暇。

二月,广西将军孙延龄叛,孔四贞被软禁于南宁。

三月,耿精忠叛,俘虏两广总督范承谟,并邀台湾郑经助攻。

四月,郑经登陆,夺取泉州。

康熙为表示自己死战的决心,在五月将吴应熊、吴世霖父子赐死于狱中。

“奴才给娘娘请安。”四月底,我来到坤宁宫请安。

皇后即将临盆,正半躺在大炕上休息。她向我一笑,“楚儿来,和我说说话。”

她的脸色很苍白。听坤宁宫的大宫|女元子说过,皇后自怀孕八月以来,便寝食难安,更是昼夜祈祷,希望自己再得麟儿。我些许明白这位皇后身上的压力,也对即将发生的历史,深感担忧。

“奴才刚才在外头看见嬷嬷们布置喜坑呢,筷子、红绸、金、银、八宝等物都已经安放好了,都希望娘娘能快生贵子。”我含笑道。

皇后点点头,轻轻一叹,随即收敛忧色,笑问道:“皇上近来身子可好?”

“回娘娘的话,皇上龙体康健。虽然平日朝政军务繁忙,可还是时常惦记娘娘。”我忙道,“大约过会儿皇上就过来看您了。”

皇后听闻,微微一笑,别过头去用手帕掩口道:“好。只是皇上忙了一日,也该歇歇,不必为了我……”

我惊觉她的眼中含泪,连忙起身跪到她跟前,低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皇后吁了口气,缓缓命左右服侍的人退出去了,内寝只剩下我们两人。床头小几上供着数株大红牡丹,如血的殷红之色直逼人心,令我不忍直视。

“楚儿,你是个聪明人。”皇后含笑,温柔的眼波中荡漾着不可捉摸的深沉,“你对皇上忠心,也对我忠心。早就想好好的赏你些什么,如今也只怕难了。”

“奴才能服侍皇上与娘娘,已是祖宗福德深厚。不敢多求赏赐。”我跪地回话道。心中却喃喃道:有福也是他佟家祖宗的,与我可没什么关系。

“没旁人,你也别再说这些话了。”皇后轻笑道,“我几次三番想和你说些知心话,可你总是和我隔着。”

“奴才不敢。”

“我名位上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在宫里也还是要和这些小的周旋,一个一个的要么是面和心不合,要么是直接撕破了脸。”皇后轻轻叹道。

“娘娘太多心了。”我缓缓道:“皇上心中着意娘娘,她们又算什么?”

皇后并未理我,只是轻声续道,“若说皇上心里最信任的人,那就是容妞儿,毕竟是从小服侍的。若说诞育了皇子的,那就是惠贵人。若说身份贵重,老祖宗看得上,就是钟粹宫那一位。若说样貌出挑,就是宜贵人拔个头筹。还好,并没有几样都占着的。否则皇上心里哪还有我的地儿呢?”

我微笑道:“娘娘母仪天下,最得皇上信任得老祖宗垂怜,身份也最贵重,相貌更是出类拔萃。如今娘娘即将再育皇子,这几样都占齐全了。且皇上与您恩义深重,又是旁人所无,您何必多思?”

“这是现在。”皇后别过头去,轻轻咳嗽一声,“若是我不在了,又将如何?宫中不知成了谁的天下。”

“娘娘……”我一惊。

只听皇后的声音绵绵不断,“为了皇上,为了咱们大清,我是不惜自己性命的。若我早死,腹中这个孽子将来如何是好?”

“娘娘。”我叩头,“娘娘多虑了!”

“我身边唯有容妞儿是个好的,皇上也看得上些。只可惜她是包衣出身,心思也太实在,不是人家的对手。我冷眼看了你几年,楚儿,你可是真聪明。”

“奴才……”

“你听我说。”皇后伸手抬起我的头,“乌兰追封时候,昭贵妃这样的作践你,你都肯忍着,我就知道你有心计。后来秀女大挑时候,你撺掇了两句话,卢家丫头就嫁去纳兰家了,过了好几个月我才回过味儿来。成德是和你们从小玩到大的,怕是这个小子给你递了什么话吧?”

我心中一凛,忙道:“容若并未递话。奴才与卢姑娘也是见过的,觉得她人很好,又见娘娘想将她指出宫去,这才……”

“这事都几年了,我不过是对景儿一提。”皇后一笑,“我只是让你明白,将来你的聪明要用在正道上。”皇后的手一动,两副赤金镶翠手镯叮铃相撞,清脆悦耳,她的含笑道:“还有,你要记得:你是我的人。我活着你是我的人,我死了,你也还是我的人。这个话你想想?”

我只觉得头上冷汗直冒,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乌兰追封,提议的本是皇后,可到了昭贵妃口中却成了我向康熙请命。纳兰与黎珍的婚事,她自然也会如此传话给惠贵人,不知不觉,我早就将宫中这两个举足轻重的妃子都得罪了!

“是。奴才明白了。”我咬牙道,“奴才从小就是与娘娘一头的。”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忽现晶莹,不过一瞬间,她随手拭去了落在腮边的一滴泪珠儿,吸了口气对我勉强笑道:“你去吧。一会儿皇上也该来了。”

“嗻。奴才告退。”我不便在多说别话,起身告退。

出宫门时,迎面遇见了一队接生喜婆,各各喜气盈腮。我不禁悄悄叹息一声。一会儿,康熙的肩撵已到,我迎上去请安行礼。他是满脸喜色,快步进入寝殿。我便立在廊下等着。

坤宁宫中一片牡丹花海,均是正色姚黄牡丹,千叶重瓣,开的艳丽夺目。隐约间,我听到内室中皇后轻声啜泣,她低低泣道:“皇上,你以后不要忘了我……”

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我相信冥冥之中有天意,就要离开人世之时,她自己未必分毫不知。她今日对我说的话,确实令人心冷,可我并未感到多少不快。她对我所用的心机,都是一个可怜人最后的挣扎。

五月初三,皇后索和鸾在坤宁宫诞下皇子。

康熙怀抱婴儿,喜道:“朕给皇后之子取名‘保成’。”

我在一边勉强陪笑。周围的太监宫|女嬷嬷们全都跪下贺喜讨赏。

“不好啦!娘娘见红了!”

“出大红了!”

“传太医来!”

“……”

康熙还未能从片刻前的欣喜中缓过劲儿来,便已经被寝殿里的喧闹击懵了。一切均无济于事。

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申时,皇后赫舍里氏难产逝于坤宁宫,时年二十二岁。

索和鸾,我还记得她的名字。这个沉稳而又心机深重的女孩子,在仙儿去世之时入主中宫,十年来与康熙夫妻一心,一直是年轻皇帝的温柔后盾。

我与她并无深厚情谊,可我希望她能活着。自从仙儿死后,是她在宫中维护我,哪怕这种维护是如此的功利。可在小时候分党结派的小女孩子中,我仍然最为敬重她。朝局动荡时她不惜舍命生下皇子,将自己一生的繁华尽数抛却了。

五月庚寅日,奉移大行皇后梓宫于京城北的巩华城。康熙亲自送行,诸王以下文武官员俱齐集西安门外举哀跪送。壬辰日。康熙亲抵巩华城,大祭大行皇后。

巩华城,夜半,大行皇后停灵殿外。

“皇上还在里头?”我问梁九功道。

梁九功急的团团乱转,“这可要了命了!主子一整天没吃东西。这要是为大行皇后的事儿再伤了龙体,可怎么好呢!来前儿老祖宗亲自叫了我们几个去慈宁宫嘱咐过,叫劝着皇上。这,这怎么劝啊!”

曹寅看见我,也忙跑了过来,“格格,明日要回京了。我进去问了几次,主子都不答话。你……”

“把燕窝粥给我吧。”我接过托盘,“十年的夫妻,哪里是你我能劝过来的。子清你也别急,回京自然是要回的。我先进去看看。”

“好好好。格格您疼我们吧。”梁九功和曹寅都连连向我作揖。小太监为我打开殿门一角,我端着小茶盘轻轻迈步进去。

迎面赫然一副巨大棺椁,数株碗口粗的白蜡燃烧着,黄幡黑幕中并无人迹。寂静如死,我亦不开口,只是缓步四下寻找。终于看见漆黑一片的西屋大炕上坐着素服的康熙皇帝。他的身旁供着索和鸾的灵牌,小小香炉便在他脚边,三点星光时明时暗。

我轻轻走了过去,将燕窝粥放在炕桌上,默默侍立一旁。康熙闭着眼睛,双手撑在膝上,好久才发出一声深深的呼吸。

“皇上……”不知过了多久,我轻唤道,“喝一口粥吧……”

我的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紧,已经被康熙死死抱住!

“皇上!”我惊道,正要挣扎,忽听康熙轻声道:“别说话……”他将头埋在我的怀中,长叹了一声。

我被他抱住,身子僵立不能移动,脑中瞬时一片空白。夏日中穿的单薄,我能感到他臂膀贴在我腰身上,还在颤抖。

“索和鸾也去了。”康熙在我怀里轻声道,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心口。

我一动不敢动,额头上已经涔涔落汗,轻声道:“皇上保重身子……”

“朕要这身子有什么用?”康熙又将手臂紧了紧,“我想你了。”

“您说什么?”

“别怪朕,朕心里一直装着你。”

听闻此言,我只吓得的心中怦怦乱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听康熙又道:“你见到了索和鸾,别和她闹别扭。这些年来,她对朕很好,还舍命给朕生了保成。”

我偷偷垂目看康熙,他只将脸贴着我的胸口,眼睛紧紧的闭着。康熙忽的一笑,“再说没有朕护着你,没有楚儿帮着你,你也是打不过索和鸾的……”

我全明白了!不由得长长的吁了口气。他在自欺欺人,他将我当做仙儿!我仰起头,一言不发,由得他抱着我胡言乱语。

“朕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老天这样惩罚朕……”

“……”

等到他说的累了,我才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匙送到他口边。他依旧闭着眼睛,却缓缓张口喝下去了。就像喂一个年幼的孩子,我一匙一匙的将这碗蜂蜜燕窝给他吃了。

就让他沉浸在梦里吧,我所能帮他的,只有这个了。

待我走出殿门,已是天色将明,胸前的衣襟满是湿腻的泪痕,我对门外的梁九功和曹寅道:“皇上喝了粥已经歇下了。你们去预备吧,下午回宫。”

“好好。”曹寅长出一口气,对我一礼,“幸亏有格格在。”

当日,康熙钦定大行皇后谥号曰:“仁孝”。并且亲自撰写了谥文:

皇后何舍里氏,毓自名门,躬全懿范。作朕元配,正位中宫。慈惠本乎性成,柔嘉维则;温恭笃于天赋,礼度攸娴。主雅化于闺闱,表芳型于海宇。勤两宫之孝养,婉以承颜;遇九御以宽和,恩能逮下。苹蘩时饬,克佐精诚。濣濯常衣,允昭节俭。箴规之益,赞宵旰而弥勤;贞顺之风,御家邦而式化。方期永绥福履,讵意顿隔音容! 月掩椒涂,鉴亡兰殿。朕心伤悼,率土悲哀。怀哲思贤,惓徽音于靡尽;扬休玄誉,垂鸿号于无疆。彝典式遵,崇褒用锡。特以册宝,谥曰仁孝皇后。

仁孝皇后用最后一线生命生下的小皇子保成,被康熙亲自抚养在宫中。每一个保姆嬷嬷、精奇默默、随侍宫|女与贴身太监均由康熙亲自指定。慈宁宫中,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多次劝慰皇帝不可过于伤痛。

在祖母面前,康熙平静应对,丝毫看不出在巩华城灵前的失态之怔。

“老祖宗,吴三桂叛乱,天下不安。朕打算等明年保成周岁时,立之为太子。”康熙跪在祖母面前,淡然道。

“太子?”不等太皇太后说话,皇太后便叹道:“皇帝还年轻,何必这样早立太子?”

康熙叩头道:“儿子唯此一嫡子,本该如此。”

太皇太后轻叹一声,点头道:“天下不安,立太子以示皇帝平叛之决心。也好。”

“谢老祖宗,谢皇额娘。”

正如康熙所说——“天下不安”。

前方的战事并没有因康熙痛失爱妻而有丝毫喘息之机。自仁孝皇后去世,南方战乱不断扩大:吴三桂兵出贵州,进据湖南澧州、常德、岳州。孙延龄已经叛于广西,罗森、郑蛟麟、吴之茂叛于四川,耿精忠叛于福建,台湾郑经渡海进兵福建漳州和广东潮州。康亲王与安亲王各率本旗及绿营兵马云集荆州、武昌、宜昌,但不敢渡江撄其锋芒。

时至康熙十五年初,提督王辅臣又叛于宁羌,击杀陕西经略莫洛。随后尚之信又叛于广东,当地总督巡抚俱附之。这时候真可算的上四方震动人心动摇。康熙不得不急令康亲王增兵两江。

此时此刻,不单年轻的康熙皇帝已经意识到时局的危急,连我这个隔岸观火的人也在心中画了一幅地图:天下已经有多一半不在紫禁城的控制之下了!

无论是平静祥和还是动荡不安,只要你肯埋头不理世事,那么时光总是匆匆而过。康熙十五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年龄——前世的我死于二十一岁。

年幼时常常盼望着长大,年年盼日日盼时时盼。如今真的长大了,却又觉得无限失落。也许我很幸运,记忆中曾有过两次青春时光,一次在无忧无虑中戛然而止,一次在波诡云逸中战战兢兢。生命对于此时的我,如同伍子胥过昭关,看似有惊无险,可一夜白头的伤痛,唯有心知。紫禁城中的生活依然继续,我始终陪伴着红墙琉璃瓦,陪伴着心中的一丝惨淡的柔情。

107.地裂天崩24.东莪 上8.百花深处53.鸳鸯瓦冷36.纷争95.沾衣欲湿杏花雨9.山河无定23.宝华寺20.恨别鸟惊心35.断肠50.夜语102.法源寺57.绿竹隐隐16.养蜂夹道59.兴亡命也39.一声横笛锁空楼45.别时容易见时难7.荒冢85.白塔须弥34.感卿珍重报流莺94.槐落83.点破银花玉雪香102.法源寺91.难回100.独倚危楼5.元夕寿宴57.绿竹隐隐7.荒冢104.笑问堂前几缕香35.断肠45.别时容易见时难100.独倚危楼18.宁静致远54.一宵冷雨葬名花47.天凉好个秋64.此情待共谁人晓19.生死一线95.沾衣欲湿杏花雨53.鸳鸯瓦冷38.富贵无常29.多情谁赋39.一声横笛锁空楼58.叶嘉酬宾81.冰寒难销49.深陷泥潭68.愿随黄叶舞秋风38.富贵无常15.苦笑夜审67.紫金骝66.归来49.深陷泥潭18.宁静致远2.无恙是朱颜19.生死一线90.容易浓香近画屏103.杀机18.宁静致远69.景仁宫64.此情待共谁人晓36.纷争7.荒冢46.茶名龙凤团4.颐年敬寿36.纷争102.法源寺36.纷争95.沾衣欲湿杏花雨28.玉花2.无恙是朱颜89.茕茕孑立17.生疑67.紫金骝13.鞭笞66.归来4.颐年敬寿107.地裂天崩9.山河无定94.槐落40.悲喜难测9.山河无定85.白塔须弥53.鸳鸯瓦冷45.别时容易见时难50.夜语4.颐年敬寿20.恨别鸟惊心85.白塔须弥54.一宵冷雨葬名花104.笑问堂前几缕香31.计成100.独倚危楼87.抛却无端恨转长49.深陷泥潭79.憔悴不忍观69.景仁宫34.感卿珍重报流莺40.悲喜难测38.富贵无常20.恨别鸟惊心104.笑问堂前几缕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