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春来了南苑,一连几个月都没回宫。盛夏已过,京中传来消息,康熙的外祖母佟老太太薨逝。宫中来信儿,我便即连夜从南苑返回紫禁城中。
紫禁城,慈宁宫。
“楚格格要节哀。”苏麻拉姑正从大殿中走出,对我慈和道:“你阿玛已经从保定回来了。”
我连忙向着苏麻拉姑跪下。我如今算是热孝在身的孝子贤孙,见人就要行大礼的。
苏麻拉姑受了礼,拉着我起身,向殿里一偏头,“太皇太后正在礼佛,格格随我来。”
随着苏麻拉姑到了她所住的榻榻房里。苏麻拉姑年纪大了,房中并不用冰,只是在屋角的脸盆架子上放着一大盆井水以取凉意。苏麻拉姑坐在炕上,让我也坐。我只得沿着炕沿儿坐下了。
苏麻拉姑是太皇太后自幼在蒙古时的侍女,跟随她嫁到盛京,又随她进关入主紫禁城,身份非同一般。平日也有两三个小宫|女伺候,为她打下手,不过今天都不在。
“格格今年二十一了吧。”苏麻拉姑含笑问道:“前儿老祖宗还提起你,说:楚丫头眼看着二十多了,跟着皇帝这么久。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奴才不敢。”我低头道,手中转着一盏青花瓷茶碗。
“按照当初孝端文皇后在世时候宫里的规矩,满蒙汉八旗宫|女儿进宫服侍到二十五岁,便可回家待嫁。不能像前朝似的,宫里头好几千的人,只能立着进来横着出去。”苏麻拉姑轻轻拍拍我的手。
我心中一动,望了她一眼,却不能从她满脸的皱纹中看出一丝深意,只得点头不说话。
“十来年了,格格还是这么老实。”苏麻拉姑笑道,“佟老太太薨了,太皇太后念着你们老太爷佟图赖当年东征西战的功劳,命你回家去守孝。”
“奴才在宫里服侍,跟主子的人,不敢讲孝与不孝。”我低声道,心中却是豁然开朗。
“我就说,楚格格是最懂事不过的了。”苏麻拉姑笑道,“你大爷佟国纲已经夺情了,长子不能守灵,皇上与太皇太后都很不安。你阿玛虽说回来,怕是过了五七还得去武昌。若是再不放你回家,人家不得说老祖宗和皇上不讲人情么?”
“是。奴才谢老祖宗的恩典。”我连忙滑下来,顺势跪下。
“起来起来。”苏麻拉姑拉起我,“老祖宗还有个天大的恩典呢。待我告诉你。”
我听到“天大的恩典”五个字,不由得又额头上冒出汗来。只觉屋中越来越热,脚下的方砖都是粘腻的。
苏麻拉姑含笑道:“趁着你回家守孝,老祖宗已经开恩放你出宫了。”
我腿一软又跪下了,这下子无论我怎么挣扎,苏麻拉姑怎么拉,都起不来。这句话来的太快,太突然,想一样东西太久,它就成了梦,可当我认定它是梦的时候,它又偏偏成了真!
“奴才谢恩!”
“格格从小进宫,在宫里这些年,一定也是有感情的,如今骤然说要走,别说旁人,苏大嬷嬷心里都觉得难过。”苏麻拉姑叹息道,她伸手将我的头揽着,在我耳边低声问道:“你不愿意出去,是不是?”
“没有……”
“出去是好事儿!嫁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那才是你的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说是不是?”她娓娓言道。我正点头,却见她的手中握着一枚红纱香囊!
怎么在她这儿?双目紧盯着她的手,我不由得擦了擦汗。
“格格虽说相貌出众,可在皇上眼里总是当初那个小丫头。你天天在身边,皇上又正值血气方刚,却也并没怎么样,可见对你没什么心思。”苏麻拉姑依旧是慈祥的劝慰。
我跪在她跟前,拼命地点头。
“你说说,皇上可曾幸过你没有?”她压低声音问我。
“没有!”要是再实诚,我就真成了傻子了!
“还是的。”苏麻拉姑蹙眉拍了拍我的脸,“这些个邪门儿外道的东西,可碰不得。”她说着,缓缓将香囊掖进了自己怀里,“这是该打死的罪过!”
一滴汗珠从鼻尖滑落在地,我长长吁了口气,“是。”
“楚格格跟着皇上这么些年,大小的事儿经历无数!数落起来都能说部书呢!”苏麻拉姑呵呵的笑着,“苏大嬷嬷从小跟着老祖宗,也念过几本书。我给你讲讲?”
“好,我最喜欢听苏大嬷嬷说故事了。”苏麻拉姑并没让我起身,我便依旧跪在青砖上,穿的单薄,双膝咯的难受。
“说的是汉朝时候,有个大臣在温室省当差,一当就是好几十年。后来他辞官回家了,他媳妇就问他啦,‘温室外头都有什么样儿的树啊?可有槐树没有?柳树呢?’这个大臣啊,就是不说。你知道是为什么?”苏麻拉姑轻松的笑道,“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温室之树”比作宫掖秘闻,她是在告诫我。我汗流浃背连忙摇头。
“宫里头没有小事儿,一丝一毫都不能外传。格格在宫中十多年,别说宫里的树了,连皇上有几件衣裳吃几口饭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将来若是有人问起,格格说什么?”
“都不太记得了!”
“这就对了。”苏麻拉姑拍着我的头,呵呵笑起来,“快着,去乾清宫你的榻榻里头将东西收拾了。今儿就回去吧。”
“嗻。”
东西无非是些衣服首饰,乾清宫的人几乎都去了行宫。苏麻拉姑特意叫了两个慈宁宫的小宫|女来帮我打行李。都收拾好了,我再次回到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辞行。
“老祖宗歇晌,格格可以不用进去了,就在这儿磕头罢了。回头我替你说。”苏麻拉姑笑道,“太后那边也是,格格只是在宫门口磕头就行了。皇上那边也不用过去了。”
两处磕了头,几个小太监送我在顺贞门上了车。车马一路出神武门,平静的如常日一样。不同在于,我的两个腰牌都交了,出去了就不必回来!
从南苑走的时候,康熙还对我道:“去了尽一尽心,也不必守灵了,只送了殡就回来。不必等着七七。”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想到事情能这样顺利。更没想到苏麻拉姑手里拿着我“秽乱宫掖”的证据,却这样轻轻放过了。当然知道放过我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真正的菩萨——太皇太后。
此时才想明白,太皇太后绝不会允许我与康熙有什么关系,她甚至不希望我留在宫中,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东莪的事情过后,她应当就在寻找机会将我剔出去,只是我太小心,没能让她抓住合适的把柄。
我在车中释然一笑,我要多谢老祖宗!她太仁慈,也太能等。若是她心狠些,灌我一碗□□,又省了这几年的事儿了。
“二格格回来了!”马车刚到巷口,我便见到了银山素海,大门口小厮们大喝一声。两个仆妇架着我跳下了车一路走进去。
走到灵堂当院,有人照着我的腿弯就是一脚。我扑倒在地,脑子倒是还转的过来,往前爬了几步,认清了灵位,连忙抽出手绢来捂住了脸,扑上去呼天抢地。
我嗓子好,哭喊声不说震天动地,也能裂玉穿石,“老太太啊……”一句“老太太”我也能叫出山路十八弯。这辈子练就的最大的本事,除了刺绣就是哭灵。
灵前佟国维夫妇与佟国纲夫人都是披麻戴孝,他们注目着我哭了两刻钟。终于佟国维命人道:“劝你二格格。”几个丫鬟老婆子一起上前,架起我进了内室。
“老太太啊……”我哭的兴起,一时也停不住,“我跟您去了吧……”
“闭嘴。”佟国维缓步走进来,挥推仆人,向我道:“怎么回事?”
“哎呦,老爷,老太太怎么……”我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又跪着伏在了佟国维膝前,“我的老太……”
“别哭了!”佟国维挥手一巴掌扇在我头上,往下的哭戏都被噎了回去。
“什么怎么回事?”我没趣的起身,用手帕子擤了擤鼻涕。
佟国维将头上的麻布摘了,擦了把汗,拧眉问道:“我刚回京,太皇太后就招我与太太进宫,说开恩放你回家!怎么这时候放你回来?”
“都是给咱们家的恩典。”我淡淡道,去桌上拿起茶壶到了杯水喝着,“您怎么还不愿意?”
佟国维愣怔了半日,冷笑道:“好歹是礼部大挑选上的,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回来了!你真给你阿玛争脸啊!”
“我是真想给您争脸。可我没办法,谁让我不是仙儿呢?”我也冷冷回答他。
我们正说话,忽地门一开,一个全身戴孝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走进来:“阿玛!额娘找你呢!”我侧头一看,手中的茶杯险些落地,这孩子简直就是仙儿!
“这是……”我惊道。
小女孩走上来向我福了福,叫道:“楚姐姐。我是舒乐。”
我的嗓子糊上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这就是仙儿死时降生的小妹妹!果然是一母同胞,容貌一模一样,连声音也那么相像!
“好。”我含糊点点头,并未对这个妹妹有什么亲热之举。
小姑娘说完话,又出去了。我猛地转头向佟国维道:“您和佟家的富贵荣华,不在我这个小叫花子身上。”我向门口努嘴,“都在您亲闺女身上呢。”
佟国维冷冷瞪着我,哼了一声,转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