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命我在南苑住两日, 然后再从佟家回宫等候册封礼。我并无意见。
此时东南方向战事顺利,康熙命各路人马乘胜追击,行宫中军报往来不断。我却不能再像从前做御前女官一样时时刻刻守在他旁边, 一时竟不能看到机要大事。
行宫里, 我也不再住后罩房了, 而是搬到了西偏殿暖阁中。梁九功已经从宫里挑来了两个宫女专门服侍我。
“奴才叫小桃。”一个高挑女孩微笑道:“给佟主儿请安。”
另一个圆脸女孩忙道:“奴才小木给佟主儿请安!”
梁九功笑道:“这两个姑娘年纪大些, 也都是有过执事的。将来在主子宫里也好掌事儿。”
我指着小桃笑道:“看你眼熟, 原先仿佛是……”
小桃含笑行礼道:“奴才原先在四执库。”
“哦。”我笑道,“记不清了,怪不得面善呢。”
小木原就是乾清宫我手下的人, 自然更为熟络。小木最是活泼爱说话的性格,她笑道:“咱们宫里上下都知道了佟主儿大喜, 让奴才先给您磕头道喜。”说罢早就双膝跪下, 行了大礼。我忙拉起她来, 听她又道:“伺候您的人没都来行宫,全在宫里预备着呢。今后咱们宫里掌事的公公是安朝禄, 也是原先乾清宫的。主子只怕旁人伺候不合意。这儿只我们俩过来先服侍您几天。等您回宫去,就全见着了。”
梁九功也笑道:“安子您也知道,做事儿倒也妥当。奴才本来不想叫他去,他那脾气风风火火的。不过他自己在主子面前千求万求的,就赏了他过去伺候您了。”
“挺好。”我笑道, “梁谙达安排的太周到了。”
说着, 我随手在自己的首饰盒里拿了两样首饰赏了小木小桃, 又抓了一大把金瓜子赏给梁九功。梁九功接过了, 忙谢赏。
我含笑道, “你什么没见过,这点金子还谢我?”
梁九功笑道:“奴才们瞒旁人瞒不住佟主子。这金瓜子要是旁的主儿们赏的, 奴才说句该打死的话,还真不放心上。可这是您赏的,也舍不得用,倒得好好留着,将来留着佛前上供才用呢。”我一笑,命他去了。
小桃小木服侍我吃过了晚饭,便陪我聊天。小木一边掌灯,一边轻声笑道:“奴才临过来的时候,荣主儿私下嘱咐了几句。叫奴才问您好。”
“容妞儿可好么?”我含笑问道。容妞儿因为是乾清宫掌事女官出身,不但与我最为亲密,在乾清宫中上下也是人缘儿最好的妃子。
“荣主儿康泰着。去年生了三格格,又怀了一个。”小木笑道,“现在封了嫔主子,带着僖主儿住在延禧宫。虽说现在昭贵主继位皇后了,可宫务还都是荣主儿料理。皇上说了,荣主儿天生是当家管事儿的材料。”说着呵呵笑起来。
“仁孝皇后在世时候,容姐姐就是左膀右臂,自然当家理事儿是做的最熟的。”我不经意道。
小木笑道:“荣主儿自己说话了:‘我啊,天生操心的命!’还叫奴才催着您,麻利儿的快回宫。”
“她急什么?”我含笑道。
“想您了呗。”
我们正闲话,小桃从外头进来道:“行宫侧门处看见王府侍卫了,谁来行宫请安?”她问小木道:“这时候也该走了吧,我正想上后头拿些果子来摆着,别撞上生人。”
小木随口道:“撞上怕什么的?”
“哪家的王爷?”我正将一幅水红蝉翼纱绷在竹绷子上,用粗线将纱均匀缝在绷布上,不能略紧略松。悬着腕子仔细挑着针脚,手腕上两只羊脂玉镯子铮叮轻响。
小木在一旁帮我拈线,“前一阵册立皇后,二爷和五爷都回京了。是二爷来了,奴才刚传膳的时候就看见御前的成大人带着二爷去书房了。”
绷好了纱,我正换了针,拈线韧针。听到此处,韧了两次没韧上去,笑着将针递给了小桃。她仔细的帮我韧上捻好。比着昨天描下的花样儿,我信手先给给蝉翼纱锁了一圈边儿,心不在焉做了几下的针线,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
小桃爬上炕放帘子,又去剪了灯花儿笑道:“就要九月了,天可是黑的早了。”
我随手将针线放下了,笑道:“我去前头看看皇上做什么呢。”
小木忙笑道:“好啊。我给您拿斗篷去。”
我含笑道:“不用,哪有这么冷了。加一件大袄就行了。”小桃闻言,便拿出一件宝蓝缎子云水暗纹大袄给我穿上了。
“叫个小太监掌着灯,你们俩不用跟着了。”我回头笑道。小木命个小太监提着灯笼送了我出来。
转过回廊,穿过月洞门,上台阶便是康熙的寝宫。门口当班的是的韩九如,他见了我,忙迎上来轻声道:“刚刚二爷来了,和主子说的高了兴,晚膳就喝了两杯。奴才在主子身边这些年,可是头一回看见主子饮酒。”
我点头道:“那就好生上夜服侍。皇上喝了酒,夜里必然是叫渴的,别上浓茶,预备着木樨清露。”韩九如连忙答应着,挑帘子让我进去。
进了内书房,见东面洋漆梅花纹样炕桌上堆着两摞折子,笔墨等物散落,亦有几份军报摊开着放着。走进暖阁,只见明黄帐幔低垂,略微听得见呼吸粗重低沉。我上前轻轻挑开帐子,见他和衣而卧,面向里沉沉睡着。
我过来时,特意换掉了平日的花盆底鞋,穿了软底缎鞋,此时走在金砖地上并无声音。先看了一眼西面墙上,钥匙没有挂着。我回身来到炕桌前,低头看看摊着的几份军报。都是四川前敌几位将军的折子,详细奏报驻军位置等事。我也不细看,举手便去翻旁边的一摞,果然见康亲王的军报夹在其中,连忙打开:
“……海逆郑经乘耿精忠叛,窃据漳泉诸郡。后耿精忠降,诸郡以次收复。郑屡败,仍遁入海。而厦门、金门犹为所据……”我心中急切,不敢细读,只一目十行的掠过,连忙翻页。
忽然听到床帐响动,康熙模糊的“嗯”了一声,似是起身叫我。我立定在原地,心跳忽地停了一拍,呼吸也屏住了。全身呼的浸满冷汗,身子僵硬的不敢回头,手里紧紧的捏住奏折。
“……仙儿……”康熙迷蒙的声音又响起了,这次却是听得清楚!
仙儿?我艰难的吸了一口气,试探的轻轻回头看去。床帐微动,明黄帐穗儿中一只手露了出来,原来是康熙梦中翻了个身。
寂静良久,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混乱而强烈,就如同一只乱跳的兔子。我咬住下唇,翻动奏折,急急去看朱批:
“朕欲乘胜荡平海逆。乃厚集舟师规取厦门、金门二岛,以图彭湖台湾。令具夹板船二十艘,载劲兵协力攻取二岛。福建经制兵外、增调发满洲绿旗官兵,授水陆提督为将军以统之。宜乘此兵力速行进讨。喻令康亲王、会同将军总督巡抚提督等,详议以闻!”
朱红的行书在眼前流过,不及细想,我连忙合上折子原样放好。忽又听康熙朦胧低声道:“仙儿,喜欢么?这紫金骝给你了……”他说着,伸在帐外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愣愣的望着他的手,不知该如何是好。以我所知康熙平时是从不会说梦话的!我勉强忍住心惊,轻轻举步离去。
“皇上睡着了。”我出门对韩九如道,“你们警醒着点,预备着叫人。”韩九如连忙答应。
寝宫外已经是漆黑一片,小太监给我掌着灯,我快步走着,只想尽快离开。额头上都是汗水,屋外的秋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才觉出身上的内衣全都湿透了。走出宫门,前面的小太监忽的摔了一跤,灯笼也打灭了。
此时,对面走过来个侍卫服色的人,“小心些,这里有台阶。”却正是纳兰的声音!
小太监忙爬起来道:“请大人赏个亮儿。”
纳兰取出随身的火折子打亮了灯笼,看见我立在门口不禁一愣,便俯身打了个千。
我极力按捺着心中的不安,颔首还礼,勉强问道:“你当班儿?”
纳兰侧身给我让路,低头答道:“不该奴才当班儿。方才去送二爷回城。”
我心里惊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指着门边的一盏琉璃灯讪讪问道:“这么黑了,这里也不掌灯?”
纳兰躬身回话道:“您平日晚间都是走西门的,不想今日走这里。这门对着寝宫暖阁窗户,平常是不掌灯的。”
我四外看看,果然是走错了方向!我自嘲的蹙了蹙眉,回头就走。
纳兰忽然在身后道:“佟主子?”我回头,竭力显出平静的样子,看纳兰的神色却是带着询问,“佟主子大安?”
“一年多没过来,竟然会忘了路。” 我故作轻松一笑,便即离去。
第二天下午,梁九功过来请我去放鹰台遛马。
我换好了一身暗红缂丝箭袖翻领长袍,腰间束了五彩丝绦,外罩了茄色多罗呢短褂,穿了双鹿皮金扣粉底长靴。命小桃将我的头发归拢顶心梳成一条长辫子,带着六合一统帽,羊脂白玉帽正。准备停当,便在众人围护中走出宫门。
门外李煦牵着一匹鞍辔精致的白马相候,见我身着男装,不禁一笑。众人护持我上马后,也各自上马,直奔放鹰台。
秋意渐浓,枯黄的树叶铺的遍地皆是,厚厚的一层几乎没过马蹄。踩在上面阵阵沙沙声响,天高云远的湛蓝天际,有一行大雁飞过。
我远远地看见康熙策马从麋鹿苑跑过来,纳兰与三四个侍卫紧随其后。康熙只穿着家常的青缎箭袖长袍,腰扎着银色丝绦。
我见他过来了,便下了马。康熙见我下马,自己也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丢给侍卫,向我笑道:“你就愿意整出这些来。穿成这个样子,叫朕看着眼也花了。”
我因着了男装,便打千儿行礼,笑道:“皇上吉祥!”
康熙更是笑出了声,一边拉住了手一边道:“穿这个倒是好看。朕以前的衣裳可以赏你几件,不然白撂着也可惜了。”
我笑道:“这件短褂子就是皇上以前穿过的。有些长,奴才又滚了两道边儿。”康熙细看笑道:“果真是。你也太省了。”
说笑几句,便见个小侍卫牵过一匹毛色五彩如缎的花马来,鞍辔一色崭新。纳兰回手接过缰绳,向康熙道:“牵过来了。”
康熙拉着我上前,指着花马向我笑道:“这叫‘紫金骝’,你看着如何?”
我只是笑道:“果然是好马。”心里却是咚咚的跳了起来——紫金骝!原来紫金骝就是这匹马!我脸上不敢露出别的神色,只好上前不住的抚摸马鬃,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康熙笑看纳兰道:“前一阵容若从黄花城选的,是一匹千里驹。楚儿喜欢,就赏给你了。”
我的手不禁一动,偷看康熙的神色:他只是微笑着望着我,并无其他。我定了定心神,含笑谢恩。康熙向我点头道:“上去试试。”
无法,只得扳鞍上马。无奈紧张的手脚都发软,竟而上不去!讪讪看看康熙,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事实如此。他的笑意已经发僵,略带了苦涩定格在了脸上。
本可以几句玩笑就一笔带过去的,也可以就此撒个娇,让康熙亲自来抱我上马。可我不敢多看,更不愿打扰他心中那一丝回忆。
正尴尬时候,纳兰走到我的身边,含笑道:“新马有些认生,我给您牵着点。”说着,向我使个眼色。他的膝盖微微弯曲抬起,口中道:“请佟主子上马。”
我抱歉的向他笑了笑,一足韧镫,另一足在他膝上迅速垫了一步。纳兰又用手托住了我的靴底,两下借力,这才稳稳坐于马背上。我拉住缰绳长出口气,接了马鞭,扬鞭喝道:“驾!”紫金骝扬蹄奔去。
在麋鹿苑跟前兜了一个大圈子,策马回头,我远远向康熙挥了挥手,又打马往回跑。紫金骝跑的更轻快了,直到了众人跟前尚自勒不住,马儿扬蹄嘶鸣不已。
我用力勒住缰绳笑道:“皇上,我再跑一圈。”一松了缰绳,马儿又往西去,兜了老远才回来。
康熙坐在放鹰台边,远远的望着我,脸上带着笑意。我在远处向挥手的时候,他便随意向我扬一扬马鞭。再次跑回他身边,听他对纳兰说道:“这匹很好。你再去挑两匹,就养在西苑。她想玩的时候也方便。”
纳兰随口答应着。
我跑了一阵,已经有些累了,头上也见了汗,却仍然装作兴奋的样子,“谢皇上!这匹奴才能带回宫去么?”
康熙微笑看着我,缓缓点了点头,“放在上驷苑吧,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去西苑玩玩。”说着,他起身到我的马前,伸出双手拍了两下,“下来吧。”
我犹豫片刻,当着许多人,不禁有些红脸,却也只得就着他的双臂跳下马来。康熙背着手握着马鞭信步往东边走着,纳兰便即跟了上去。我只好落后几步在他们身后。康熙问纳兰道:“伤还没好?怎么刚才用左手握缰绳?”
纳兰伸出手来动了动,笑道:“好多了,稍有些用不上力。”
“杨启隆的事儿查清了没有?”
“有了眉目:他是天地会青木堂堂主。看来也与台湾郑氏有些瓜葛。这都是福建那边的消息。”纳兰说道,“没想到,竟然还敢在直隶露头。”
康熙抬头看着天际冷笑道:“在沙河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能全身而退。是他杨启隆太有能耐呢,还是京营太多废物!”
纳兰微笑道:“京营中缺少习练是实情,不过这么大的昌平县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也不容易。皇上这次命二爷和五爷回京,是不是想调口外的镶白旗进京换防?”
康熙将手中鞭子挥了挥,苦笑道:“朕想过,但还是算了。为了这个闹到换防的地步,不像话……”
我听见他们议论此事,早已经赶上去与跟在了康熙身后。他忽地回头看见我,立时笑道:“你别跟着朕。去,上那边儿玩去。”
我立着没动,半天才开口道:“皇上在沙河驻跸微服出去时候,出了事?”
康熙看着我,回头皱眉对纳兰道:“是你说的?嘴怎么这样快。”
纳兰微微一笑,并未言语。
康熙也绷不住一笑,手里的鞭子高高举起轻轻打在我肩上,“都得怨你!要不是为了找你,朕干嘛去沙河住着。”
我低头轻轻叹了口气,答不上话来。想起那一日纳兰手臂上深深的刀伤,不禁心有余悸。康熙见我不语,连忙笑道:“好了好了,朕说着玩的。走,咱们往放鹰台上去,朕叫他们放鹰给你看。”说着向纳兰使个眼色,纳兰便转身走了。
放鹰台上停着数只海东青,皆是金目铁羽。众侍卫用鲜肉等物喂过,吹着铜哨子,令它们在放鹰台周边盘旋翱翔。康熙带着我看了一会儿,见远远的有个侍卫飞马而来,滚鞍下马道:“回主子,慈宁宫里派人来问主子明天回不回宫。”
康熙命他去了,回头对我道:“朕明天回宫。你先回佟家去,后天一早朕派人去接你。”
“嗻。”我答应着。
“你毕竟是佟家的女儿,有了佟家才有你。对你好不好,都不要放在心上。”康熙拍了拍我的胳膊,“回去了不许使性子,知道么?”
“是,奴才再不敢了。”我低眉顺眼的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