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梳妆完毕, 命宫外备撵,我要去钟粹宫给皇后请安。昭贵妃继位皇后,并未移宫, 仍旧住在原先的宫苑中。而坤宁宫便空了下来, 只做祭祀之用。荣嫔、惠嫔、宜嫔等六人也都各自主掌一宫。
“给贵主儿请安。”钟粹宫中的太监宫女见我下撵, 均依次行礼。有宫女引着我走进内堂, 容妞儿、僖嫔、宜嫔、惠嫔等人已经在这儿了, 都起身给我行了礼。
容妞儿挺着个大肚子,已经五六个月。我连忙上前搀起她,笑道:“我昨天晚上就想看姐姐去, 只听见起风了,也就没去。几个月了?”又让旁人都起来, 大家依次坐下。
容妞儿携着我的手一笑, “六个多月啦。”又在我耳边悄声说道:“谢天谢地, 你可算是回来了。”
我点点头,并没说别的, 只笑道:“准是阿哥。”
坐在对面的惠嫔用手帕沾了沾唇,笑道:“可不是?现在皇上唯有大阿哥和仁孝皇后的二阿哥,就等着容姐姐再添新丁呢。”
容妞儿扭头对她一笑,耳上三对红宝石耳坠同时晃了几晃,“我先头的是个丫头, 不知道这一个能不能开花结果。比不上惠嫔的好福气, 头一个就生阿哥, 如今皇后都想亲自抚养在宫里。”
惠嫔便笑道:“容姐姐这是哪里的话, 我也是托先皇后的福……”
话音没落, 容妞儿立时抢白道:“哎呦,您还记得自己是托仁孝皇后的福?我当人走茶凉, 把当初服侍一场的情分都忘了呢。”
惠嫔立时红了脸,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宜嫔坐在一旁冷笑道:“当初的情分哪敢忘?容姐姐这话我可听不懂了。看吧,如今撑腰的也来了,说话的声气儿都高了。”
容妞儿不甘示弱,却仍是低声笑道:“你这话我也不懂。里头是皇后娘娘,外头当着贵主儿。哪一个敢高声?”
僖嫔在偷偷拉着容妞儿的衣袖,容妞儿只做不知。听着她们几人拌嘴,我只微笑插不进话去,只得任她几人你来我往。
不一会儿,两个宫女挑开内殿门帘,里屋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容貌俊秀可爱,一双秋水眼灵动异常。她身穿粉红云锦旗装,腰间缀着比目玫瑰佩,头上赤红玛瑙扁方,俏丽非常。向我们众人看了看,先走到我的近前屈膝一福,含笑道:“给贵主儿请安。”起身又道:“各位姐姐请安。”
容妞儿等人见了她便全都起身还礼,却只称她为“小主”。
容妞儿先对我道:“贵主儿不认识吧,这是皇后的小妹妹,叫辰儿。这次大挑进来待年的。”辰儿听见容妞儿引荐,便又给我行了一礼。
“快别多礼了。”我扶起她,向众人笑道:“这可真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
辰儿低头含羞笑了笑,对我们道:“皇后娘娘这几日劳碌了,身上不好,就不见各位姐姐了。让各位先回去。”她说完,又向我们蹲身告辞,便进去了。
这时候各宫妃嫔也都陆续到全了,见此情景各自散去。宜嫔却不急起身,眼光向我一溜笑道:“怨不得,皇后娘娘平常身子就弱,昨日为了贵主儿册封又劳碌着了。”
她说完,身边众人的眼神都向我飘了过来。我心中冷笑,脸上却仍平淡无颜色,起身说道:“皇后娘娘玉体贵重,自入秋以来后宫又多册封大事。今后不单我,连你们也都算上,咱们自然要为娘娘分忧解难。”说完,我朝着内殿行了一礼,首先退了出去。
我扶着小木的手在院中缓缓走了几步,余光中见容妞儿与僖嫔随后行礼告辞。另几个贵人常在也陆续退出,而惠嫔、宜嫔等人并没出来。
钟粹宫上了肩撵,容妞儿带着僖嫔等人向我笑道:“册封那一天虽说给贵主儿行过礼了,可咱们也得再上贵主儿宫里请请安呢。”她说着与僖嫔等人各自上了轿撵,都命跟在我的轿子后面。
景仁宫内还没坐稳,又有几个过来请安的,看得我晕头转向,记也记不清楚。含笑招呼了,都命她们坐了喝杯茶。少时众人散去,唯有容妞儿、僖嫔与德贵人留下。
“都是自己人,姐姐也别拘着了,快上炕歪着吧。”我命人搀着容妞儿上了炕,又给她盖上一幅缂丝红缎丝绵被,叫人来给捶腿,“给荣主子多垫两个靠枕。”
容妞儿早就疲倦不堪,撑着腰歪下了,苦笑道:“你快坐着吧,倒是真不拿款儿。让人家看见都得说我不知道高低。”
僖嫔坐在容妞儿身边,对着我长出一口气,“楚姐姐,你回来了可真好。”她是索和鸾的亲妹妹,入宫时不过十二三岁,与容妞儿和我是最亲的。 ωwш● тTk ān● c○
“你看看钟粹宫里那个!”容妞儿对僖嫔蹙眉道,“人家也是亲妹妹,你也是亲妹妹。论家世论出身你差哪了?如今贵主儿回来了,你把这事儿说说!”
我正诧异,僖嫔却扭捏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容妞儿听闻此语,气的拍枕道:“要了我的亲命了,小祖宗!”又叹道:“我的主子娘娘,您当初怎么不带了我去啊!”
“这叫什么话?”我忙劝容妞儿道,“有话好好说,你骂她做什么。”
椅子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此时起身低声道:“奴才乌雅氏,给贵主儿请安。”
我含笑点头,“乱了半天都没来得及问你,你是谁宫里的?”
乌雅氏低头道:“奴才是僖嫔娘娘宫里人。康熙十年进的宫,现在封的是贵人。”
“哦。”我微笑道:“你坐。”乌雅氏,似乎听过这个姓氏不一般,却也来不及细想。我笑问道:“多大了?”
“奴才和僖嫔娘娘同岁。”
容妞儿叹道:“德贵人是满洲正黄旗,她阿玛护军参领。咱们都见过,叫武威。”
“哦,想起来了。”我心中一动,“德”,这个封号却好熟悉。我笑道:“也是仁孝皇后娘家索大人麾下的人。”
德贵人点头道:“是。”
容妞儿欠起身子,向我叹道:“先皇后去了以后,我们也就是凑合活着。现在立了这一位主子娘娘,简直要了我们的命。僖嫔进宫来年纪小,皇上不怎么看眼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德贵人更是,好几年了还没侍过寝,连见一面也难。这回晋封后宫,好容易有了位份,钟粹宫的那位又让她们住景阳宫!那是东六宫中最靠北的宫殿,已经有几十年都没人住过,又阴又潮,怎么住人?我去看了一眼,正殿还罢了,东边儿跨院,连梁都塌了!好在我还揽着些后宫事物,做主让她们先和我住几天。”
“这又是什么大事?”我喝了口茶,笑道:“宫里这么多空地方,换换就得了。”
“那也要皇后准了才行,她为什么装病啊?现在我手里过的事情,她没有不挑刺儿的!早晚姑奶奶是:猪八戒一挥手——不伺候(猴)!如今好啊,一边是宜嫔,一边是惠嫔,她们也能耐了!”容妞儿气愤道,“先皇后在的时候就都不安分。现在还想变着法的摆弄我们,我就是跟她拼了这条命……”
僖嫔见她急了,连忙上去抚着她的背,劝道:“容姐姐别急,小心动了胎气。”
容妞儿不理她,只对我道:“僖嫔和德贵人都是实在的人,哪比的她们!今天看见了没有?钟粹宫那个也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好啊,弄进来个黄毛儿丫头。说是待年,直接待到主子被窝里去了!真不要脸!”
听她这么一说,大伙都有些挂不住脸。我蹙眉笑道:“你骂完了没有?喝口水。给她倒碗枣花蜜去。”
德贵人忙去白瓷暖茶瓶中斟了一盏蜜水,容妞儿接了一饮而尽,通红的指甲点着僖嫔与德贵人喘气道:“没有一个给能给主子娘娘争气的!没听人家说么,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咱们在宫里受气倒没什么,娘娘可是把太子爷托给咱们了。”她说着眼睛都红了,对我道:“惠嫔这个吃里扒外的,把大阿哥送过去。她钟粹宫要抚养大阿哥,这是什么居心啊!杀千刀的……”
任容妞儿数落着,我只低头思量。终于,容妞儿倒在枕上喘息,再也说不动了。我也啜饮了一口蜂蜜水,笑对僖嫔与德贵人道:“你们也喝点水去。”
我轻轻出了口气,对容妞儿道:“你就是爱急,连珠炮似的这么一大串。”我微笑拉着她的手,给她正了正头上的点翠石榴花扁方,“惠嫔、僖嫔,德贵人还有你和我,咱们都是仁孝皇后的人。现在惠嫔想攀高枝,咱们也没法。宫里头,也就剩下咱们姐儿几个是交心的人了。僖嫔和德贵人到底年轻几岁,我看着僖嫔还没法独掌一宫,就让她和你一块住。你现在身子沉了不能服侍,也好有人留住皇上,咱们就照着她钟粹宫的例子走。德贵人,让她同我住一阵儿,我这景仁宫正都空着呢。”
我又笑道:“姐姐早年帮着仁孝皇后料理后宫事物,最为得心应手,如今无论皇后怎么挤兑你,也决不能把这差事交出去。你现在身子不方便,我们都能帮你。皇后不管是真的身体孱弱,还是装病,都是给咱们机会。至于大阿哥归谁抚养的事儿,你别急着骂人。咱们都能看出来的,皇上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容妞儿听罢,合十双手叹道:“救我的菩萨可算来了。”抬头命僖嫔与德贵人,“给你贵主儿磕头去!”又对我道:“我也得给你磕一个!”
那二人果真下地要磕头,我连忙拉住了,“容姐姐最爱玩笑了,自己姐妹磕的什么头。”
容妞儿叹道:“楚儿,前几天主子说要封你为妃我心里还有些不得劲。想当初咱们都是一块儿在乾清宫服侍的,怎么你仗着是佟家的女儿就能封妃封贵妃呢?今儿一看啊,我还是比你差着。一档子事我还能对付,两档子事儿我就含糊了,这些事都堆过来,我恨不得上吊去。看看你,一节一节料理的这么清楚。我可比不了你啊。”
我轻轻举起食指在口边,轻轻拍着她的手,笑道:“我这次回来,也是悬着一颗心。你只安心的把小阿哥生下来就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不是没见过宫中争宠,我也是看着她们从小斗到大的。可真正自己也搅合到里面,仍然有些力不从心。少时僖嫔与德贵人先回去了,容妞儿留下与我一同用午膳。我命小厨房给她做了些清淡的菜,她也只喝了半碗粥便不吃了。
“你害喜厉害啊,怎么吃不下去东西?”我命人撤去炕桌,含笑问她。
容妞儿摇头道:“早晨吃点心吃的多了,现在也不饿。”
“听说三格格没送去北五所,皇上叫你养在身边?”我问道。
“是啊,宫里就这么一个丫头,皇上还在意着,就叫我自己带着了。嗨,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她们众人还都乌眼鸡似的瞪着呢!”
“你也是吃了螃蟹了,话都横着出来。”我微笑道。
容妞儿扑哧一笑,“这些日子我都憋死了。你回来就好,可算有了主心骨了。”
“别介,姐姐你才是咱们的主心骨呢。”
容妞儿睨了我一眼,凑近我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是不是去年在南苑?”
我一愣,随即偏过头去,含笑道:“说什么呢。”
“和我还瞒什么!去年春天在南苑待着,我们全都没跟去,主子身边儿就你一个。” 容妞儿轻啐一口,笑道:“我就算着得有事儿。难道咱们万岁爷是柳下惠,成天价的守着天仙儿心都不乱?”
“去你的。”我讪讪的起身走到绣架前,拿起针线来。
“别走,我告诉你。”容妞儿点手叫我近前去,自己撑着腰身坐起来道,“咱们这位爷啊,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看见一个爱一个。钟粹宫里的辰儿,现在正得宠呢。”
“皇后还真让她侍寝?”我问道。
“我的傻妹妹!这小的要是不侍寝,皇上能一宿宿的在她宫里不出来?她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容不下。”容妞儿神秘的蹙眉道,“多幸了两次,皇后指着脸子教导‘知道廉耻’,这丫头就敢跟她姐姐梗着,还是宜嫔两头说和。”
我放下针线,“看这孩子还小呢。”
“哎呦!”容妞儿戳了我额头一下子,皱眉道:“都不是省油的灯。咱们都二十多了,眼见着这些小的一个个都上来。将来人老珠黄,皇上还认得咱们是谁?也别说,他得认得你。认不认得我就两说着!”
“还不至于愁成这样吧?”
容妞儿绷不住嗤嗤的笑着,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