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抬头看看天色, 漫不经心道:“明日你下值?”
纳兰道:“今晚就下值。皇上有吩咐么?”
康熙随口“哦”了一声,说道:“步军统领衙门就没有信儿了?”
纳兰一笑,“催的不紧, 自然是不了了之。”
康熙冷笑了一声, “朕就是长了千手千眼, 也不能处处紧盯着。一个个都是打一鞭子走三步。”
我听了这话, 心中明白这是因为对吴三桂的战事不利而发的牢骚。南方诸将因拖延日久而疲倦怠慢, 致使湖广两广等地战局相当被动。康熙每日的军报批红中都是对战事的严厉督促。
纳兰微笑道,“一事论一事,别把我也骂进去。”
康熙哂笑道:“你不用撇清自己。觉得朕不知道你日日都做些什么?‘如君清庙明堂器, 何事偏痴。却爱新词。不向朱门和宋诗。’市上的新词《瑶华集》,是你编的?”康熙斥道, “清庙明堂你都看不上!朕倡导宋诗, 你就偏偏对着来。”
“我素来填词言语无忌, 皇上都是知道的。随手写的东西,您别怪罪。《瑶华集》是蒋景祁所编, 我所编的是《今词初集》。”纳兰一笑,“皇上叫我过来,不会是为了几本词集吧?”
康熙揉揉额头,苦笑道:“你那脑子里全都是些淫词艳曲,说了也帮不上忙。”
康熙说的不经意, 可纳兰脸上却有些尴尬, 不禁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忙装作不闻。纳兰笑道:“说说无妨。”
康熙正色道:“今日康亲王有急报递上来, 算着已经过去七八日:郑经忽然在福建反扑, 令康亲王措手不及。还好没闹出大事。”
我听闻此事,不由得立起了耳朵。纳兰疑惑笑道:“既然挡住, 也就罢了。”
康熙沉声道:“七八日前,湖广吴三桂手下的夏国相、马宝突然进军永兴,广东门户大开。这日子也太巧了。”康熙起身背手走了两步道:“攻打金门厦门的时日是去年腊月间定下的。郑经与吴三桂偏偏都赶在朕动手之前先动,天下也有这样巧的事儿么。”
纳兰沉思片刻,低声道:“皇上打算在二月攻打金门厦门?”
康熙凝眸点头,“日子掐的这样准,朕不得不起疑。进军时日是朕亲自定的,没有经过议政王大臣会议而直接朱批给康亲王,令他二月攻下金厦,回师两广。这消息朝中知道的人很少,又没有登邸报。康亲王在军前,更不会早早的将开战时日传送下去。”
纳兰沉默一时,说道:“开战日期虽然没有登邸报,可调拨绿营、军粮、舟船等事皆有各地协办,邸报上或多或少会提及。若是仔细算时日,这些东西从两江浙江几地调齐,正好需要一月。”
康熙冷笑道,“想不到,他们竟然是知己知彼了。”
“皇上疑心有人传递消息?”
“消息肯定是露出去了。至于泄露之处是在朝廷、地方还是军前,不得而知。也不知是无意之失还是……”康熙并未说完便停口了。
纳兰迟疑一时,轻声道:“天地会的杨启隆久矣不在京城露面,应当不会是他吧。”
“杨启隆穷凶极恶,怕还不是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不知他们天地会中还有些什么样高人。”康熙冷冷说道,“朕已经回复了康亲王,金门厦门照打不误。以不变应万变。”
纳兰起身问道:“那么此事……”
“先从军前查起,福建久在郑氏控制之下,早就该好好的肃一肃了。”康熙说完,回头向我道:“楚儿来。”我早就听得心驰神摇,听他叫便快步走近,“方才的话你听见了。乾清宫的事情原先都是你调停,还是这句话,宫里决不能有不妥之人。”
“嗻。”我应道:“奴才一定好好整饬。”话刚说完,远处便听见有人两两击掌。我细听一时,对康熙道:“叫的紧,可能南边来了六百里加急。”
康熙嘿然一笑,“估计是耒水丢了。说朕就过去。”
我举手响亮的击掌三次,远处的掌声立时止住。纳兰犹豫片刻,说道:“还有一事,天地会宏化堂姚光汉,我仔细想过。”
康熙示意他继续说,我不由自主的咬住了嘴唇,只得用手帕装作掩口掩饰住不安的表情。
“江南没听过他,福建没听过他。自从三藩之乱,天地会四处活动,五个堂主都有作为。唯有姚光汉默然不动。所以,我觉得他可能不在战乱之地。”
康熙眼睛一亮,问道,“这么说,他与杨启隆一样?”
纳兰沉吟一刻,说道:“杨启隆曾在京畿周围多番寻衅,可姚光汉从来没有动过。”
康熙笑道:“他不动,就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直隶、山东、山西、陕甘都有可能,看不见抓不着,这才是最可怕的。”
“我只是疑心,说不定他在台湾呢。”纳兰呵呵一笑,请跪安道:“奴才告退。”
康熙也笑叹了一声,随即叫住他:“你等等,先送楚儿回宫。”康熙又对我笑道:“朕今日不回宫,不用等了。”
“嗻。”我口里应着,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热。
康熙快步走上石阶,转弯不见。纳兰侧身对我道:“娘娘从下边走吧,道路平坦些。”
“好。”我低头应着,缓缓沿着永安寺的山墙行走。天色已近日落,晚风中白塔顶上的金铃响声更加渺远动听。我头上的环佩琳琅,无论走的快慢都会发出轻微的铮叮,一步一响,只将我的心绪都搅合的无限嘈杂。
纳兰在我前头引路,并不回头说话。永安寺的山墙后排种着两行垂柳新发丝丝柔绿的色彩。柳条低垂到地,被西斜的日影拖的细密悠长。
我走在柳丝掩映之中,眼前不时浮现出一团团天水碧色的绿雾。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质问道:“你近来还是与顾贞观等人走的很近,是不是?方才提到的蒋景祁也是他引荐给你的?”
纳兰微微侧头,并不回答,只是轻声问道:“你在深宫之中,竟然这么清楚宫外的事情?”
我咬牙道:“现在京城里十停人倒有八停人知道你纳兰公子礼贤下士的名气了!你听见了,皇上也对你不满。就不能少和他们来往?已经有人旁敲侧击的说你结交前朝遗民!虽然说乾清门侍卫可以不受旁人节制,可你阿玛的对头索额图是领侍卫内大臣,他要找你的错处……”
“娘娘教训的是。”纳兰随口道,“我也听闻娘娘竭力周全太子,不顾自己的娘家与宫中的威势。人人都说娘娘不忘故主,是难得的有情义之人……”
听了这句我的火更大了,只觉得满心委屈都说不出来,气的头痛欲裂,“我是顾全仁孝皇后的遗子,可我又是为了谁?索家的人每次在我跟前,句句都提起你父子不顾满汉大防,结交异党。皇上最忌讳结党牟利,现在虽然只是不痛不痒的说你一句,可将来万一有大事,怎么收拾?这是授人以柄!我已经看见好几封弹劾你阿玛的奏疏……”
纳兰截断我的话,淡然说道,“娘娘不该去看奏折,看见了也不该告诉我。何况弹劾我阿玛,我应当避嫌疑。至于朝政,本来不是我该知道的。”
“你!”我面红耳赤,半晌方才说道:“好,从小我就说不过你。我知道现在朝廷要筹备博学鸿儒科,你与他们交往还有理由。将来科考过后,你别再与他们来往。特别是那个顾贞观!我回宫前就听人说过,他联络你是为了营救科场案的要犯吴兆骞。只凭这一点,我看他就不是好人!”
“你何必将这些事情都打听的如此清楚?”纳兰的脚步越走越缓慢,“你的心该多用在自己身上。”
“我的心怎么用不必你来管!”我恨恨说道。
纳兰回头看我一眼,叹道:“说起来你当谢谢顾贞观,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闻言一惊,纳兰边走边续道:“给你诊脉的傅山是明末反清的大人物,不是我这个满洲鞑虏能请动的。顾贞观替我出面多方请托,烦了各方人情,最后请到了浙江黄宗羲的亲笔信。傅老先生才肯到京城给你医治。”
我听闻此语,不由得的停住了脚步,“他请来的傅山?”
纳兰又走了几步,见我停下,便回头无奈道:“虽然皇上回避了,我也不说明,可傅老先生不会猜不到你的身份。若不是请顾贞观联络世交故友,我就算跪死在傅家的门前,傅老他也不会来西苑。顾贞观不认识你,也不问你究竟是何人,只因我一语相求便倾力相助。我不知你竟在疑心他什么?何况你也并未见过他啊。”
我被纳兰问的哑口无言,半晌才疲惫说道:“吴兆蹇这个人我也打听了,科场、明史两案都牵连到他。记得小时候,你曾几次教我远离是非。为什么今天要往漩涡中跳?”
“我是曾教过你。可你听了么?”纳兰苦笑道,“如同今日,你为什么要纠缠这件事?我已经落进了是非圈中,请你远远离开,行么?”
“我怎么还能远远的离开?你我都是是非圈子中的人,谁也逃不开。”我不耐烦的快走了两步,一个没留心,几缕新柳迎面打在脸上,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呀……”
纳兰连忙回头,将挂在我头上的柳条摘下,“小心些。”
我蓦然大怒,从他手中夺下柳丝,恨恨的扯为数段抛在地上。纳兰惊讶的望了我半晌,神色渐渐沉默。缓缓回头继续走着,轻声道:“我额娘前些日子进宫,多谢你不计前嫌,肯顾全惠嫔娘娘的颜面。” 他不等我的回答,续道,“夕柳你也见到了,她与珍儿长得很像。我很……”
“我知道了!”我已经觉出失态,淡淡说道,“惠嫔是大阿哥的生母,又有你阿玛的庇护,何必要我照应?我听说明中堂与我们家十分近密,我们两位老爷也多承提携。”
纳兰轻叹一声,苦笑道:“何必这样尖刻?你与佟家这般隔阂,也是皇上不愿看见的。”
“我怎么做,才能处处周全?”我的手中死死攥着几段柳芽,嫩绿的汁液顺着珐琅镶金镂花护甲滴滴落下。
纳兰回身继续走着,未再回头。再走数步转过柳荫小路,小桃小木带着几个小太监正迎候在此。我闭口不语,纳兰侧身单膝跪倒,“奴才恭送娘娘。”
小桃挑开车帘,扶着我上了车。纳兰点了几名西苑的侍卫,各自上马,围在我的车轿边。从西华门进宫直送到东长街外,纳兰带领其余侍卫各自散去。
我没有想和他吵一架,我想对他说:别伤了自己,别伤了我。我想说,对他发脾气,不是为了颜夕柳,真的不是。
我为何看到初发的新柳就莫名的发起这阵无名业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