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抛却无端恨转长

“娘娘, 荣主子在这儿等您呢。”刚迈入景仁宫的宫门,安朝禄便迎上来打千儿。

我扶着小木的手,忙收起脸上沉郁的表情, 笑道:“容姐姐不至于吧, 几匹料子命人送来就是了, 干嘛还亲自跑一趟?”回头命安朝禄, “还不快传膳去。”正说笑着, 容妞儿带着近身的宫女已经从正殿中迎了出来,我笑道:“怎么没带着三格格?咱们晚膳吃点什么?”

容妞儿快步向我走过来,屈膝行了半礼, 低声急道:“先别吃饭了。钟粹宫那位不行了。”

我不禁一愣,走在两边的小桃小木也都面面相觑, “没听说不好啊?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容妞儿蹙眉道:“看来她还真是病秧子, 说装病倒是冤枉她了。太医院来人禀报, 看你还没回来,就先过来和我说了。”

我携着容妞儿的手, 便往外走,“那就快着吧,走着说。”

正说着话,德贵人从西院儿也出来了,向我与容妞儿蹲身行礼, 我急道:“你着什么急?桃子, 搀着德小主回去吃饭。要是真有事儿, 我命人回来叫。”

德贵人怀孕一个多月, 身形并未有变化, 她迷惘的看了我们一眼,慌忙道:“哎哎, 奴才这就回去。”

我低声命小桃道:“看住了你德小主,可不能有闪失。”

说毕,容妞儿搀着我的胳膊往宫门外走去,笑道:“你还真疼她,哪就成了玻璃人儿了?这么在意着。”

我对容妞儿无奈一笑,并未说话。容妞儿自嘲的打了下嘴,“又胡说了。”

钟粹宫,寝殿。

暖阁外太医院四位正堂都已齐聚,见我们进来便依次请安。容妞儿请我在大炕正面的缂丝红毡坐褥上坐了,自己立在我身边,对太医们说道:“跟贵主儿回话。”

医正孙琦载上前行礼,躬身道:“回禀贵妃娘娘,皇后骤发痰症,病情临危。”

“用的什么药?”我问道。

孙琦载把药方递给侍立的安朝禄,我接过来看了看,孙琦载便又道:“痰症太重,药灌不下去。”我随手将方子给了安朝禄,看了一眼容妞儿,“姐姐看呢?”

容妞儿向我屈一屈膝,正色道:“请贵主儿安排。”

我命人叫过钟粹宫的首领太监与掌事宫女,“着人先请辰小主、宜嫔、惠嫔几位过来伺候。”又对安朝禄道:“你去延禧宫叫僖嫔,请她先去慈宁宫和寿康宫回禀老祖宗与太后,然后也过来。其余贵人、常在、答应不必知会,若用她们伺候,再命人去叫。”

“嗻!”众人答应了,一一散去。

我回头对容妞儿悄声道:“宫门都下钥了,皇上今天在西苑不回来。”

容妞儿蹙眉道:“那咱们先进去看看,不知撑不撑得到明日。”

我已经扶着小木往暖阁里走,对外头的执事太监命道:“传谕:问西华门是谁当值,命当值的领侍卫内大臣开宫门,请皇上回宫。”

容妞儿紧走两步赶上我,凑近我耳边惊诧的道:“你这样折腾,万一今儿没事儿怎么办?”

我不经意的用手帕遮着嘴唇,声音细如蚊鸣,“没事儿是最好。要是真有事儿,咱们又没折腾,那才要命了呢。”

暖阁弹墨绣帐之后,床上被褥狼藉,布南正在痛苦的辗转反侧。她的脸涨的通红,张着嘴急促的喘息着。两手反复撕扯水红锦绣牡丹绫被子,十个苍白的手指甲将闪缎被子的平绣抓的一塌糊涂。床上的两个贴身宫女紧紧的抱着她,用力的抚着胸口,想让她顺利的喘口气。

“娘娘?”我与容妞儿在窗前请了跪安,起身走近。布南的双眼似乎蒙上了一层白膜,再也难瞪圆,身上还散发着怪异的味道,是混杂着草药的腐朽气息。

容妞儿见她如此,拉着我使个眼色。我没有理会,依旧去坐在了床边。布南正翻身向外,看见了我,呼的抡起手臂就是一巴掌。我早有防备,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我们两人都用尽了力气相互握着。这样子,竟然像极了失散多年亲人乍见时的近密。她的手掌冰冷而有力,死死的扣住我的手,连孱弱的身体都从床上撑了起来。

“娘娘要坐起来?”我用力将她扶起,命两个宫女将被子与软枕都垫在她身后。布南说不出话,只能脸色厌恶的靠在我身边,干枯的头发一缕缕的搭在枕畔胸前,一丝丝的被汗水黏在额头脸颊上。

半晌,她忽然脸现潮红,搜肝抖肺的咳嗽起来。两个宫女与我三个人都按不住,容妞儿只得上来帮忙。咳嗽了许久,她的身子猛地一直,咳出两口带血的痰。血沫全都吐在了我的宝蓝暗纹妆缎旗袍上,我无奈的抽出手帕来轻轻擦了擦。

布南缓过气,靠在了枕上,沙哑着嗓子冷笑道:“你们做什么?”

容妞儿忿忿不平道:“奴才和贵主儿听说娘娘您身子欠安,特意来伺候!”

“等我死了再来不迟,这就等不及了?”她说了两句,又喘的上不来气。

我不理她说话,回头命暖阁帐外的小宫女,“叫太医进来诊脉,刚才说灌不下去的药也端过来。”

不一时,孙琦载亲自端了药进来,又上前看了脉象,对我犹豫道:“请,请皇后娘娘用药。”

我端着药碗闻了一闻,“参汤?”

“参须汤。”孙琦载叹气道,“虚不宜补,皇后娘娘是,肝气太盛郁结于心,以至于痰气上涌。痰气积压太久,则……”

容妞儿在一旁早就不耐烦,“你先说有碍无碍,谁听得懂你背医书?”

“自然是无碍!”孙琦载忙道。回头忽见他又做个手势,便知这话是安慰之词,皇后布南的脉象已绝,太医们开不出药方了。

“下去吧。”我淡淡道,回头对布南含笑,“娘娘将痰吐出来,没事儿了。”

布南冷冷切齿道,“不用来这一套,我不吃这个。”她靠也靠不住,身子摇摇滑倒。

帐外,钟粹宫首领太监轻声回话,“娘娘,宜嫔、惠嫔、端嫔、安嫔和辰小主都来请安了,老祖宗与太后也派人……”

布南喘息一时,恨恨道:“都催命来了?滚出去!”她虽然竭力想高声,可无奈肺气不足,帘子外边都听不见。

容妞儿便对外头说道:“娘娘命她们先在外头候着。”我向容妞儿用个眼色,她又补了一句,“请辰小主进来。”

帐幔一挑,辰儿低头走进来,愣怔怔的看了我和容妞儿一眼,屈膝一礼。容妞儿连忙向床里指,辰儿急匆匆的上前跪在床边,刚叫了声“娘娘”。布南便举手一掌抽在辰儿的脸上,将两把头上的金蜻蜓钿花都打下一个来。辰儿惊惧的左右看看,放声痛哭。

“这时候就给我哭丧。”布南厉声道,“太早了……”她举手又要打,床上的宫女连忙将她抱住劝道:“娘娘看仔细,这是辰小主。”

我听到此处,几乎绷不住要笑,只能竭力将嘴角浮上的笑意抹了下去。

“打的就是你个不知廉耻的……咳咳咳……”她没骂完便咳嗽的倒下。

容妞儿上去搂住辰儿往外推,“妹妹别委屈,娘娘这是病的,别往心里去。听姐姐的,先上外头坐会儿,快别哭了。”

“娘娘这是做什么?自己的亲妹妹,要打要罚不该当着我们。”我淡然对她道,“您想见谁?奴才给您叫去。”

布南喘着气,冷冷的看着我,半天才道:“皇上呢,你敢不告诉皇上?”

“已经请去了。皇上今日在西苑安置,这时候正开西华门呢。您稍等等。”我百无聊赖的将她身上乱糟糟的被子叠成了一个被筒。

容妞儿也退在一旁坐在矮榻上捧着药碗,“药正好,娘娘喝一口吧。”

布南闭上眼睛不理我们。我接过药碗抿了一口,慢条斯理说道,“喝点吧,喝点涨涨精神,一会儿也好和皇上说说话。”我知道她绝不肯喝我手里的药,便递给了旁边的宫女。

布南睁眼看着我,冷然对宫女道:“端走。”

那宫女急的几乎要哭,哀求道:“娘娘,您喝一口吧。”

“叫你端走。”布南用尽力气,也难以再举起手来,咬牙气道,“好,都吃里扒外。你们也给我滚!都给我滚!” 宫女们无法,只得下了炕退出暖阁。

容妞儿只气抚掌道:“娘娘这是跟贵主儿过不去呢,还是和自己过不去?”

我无奈笑着回头对容妞儿道:“去西华门看看,皇上怎么还不来。”容妞儿恨的转身便走。

“娘娘不肯喝就罢了。”我挥退了宫女,含笑道:“当初我喝您给的药,可没有这般推三阻四。”

布南恨不得咬我一口,喘息半晌,冷笑道:“你好手段……”

“我听不懂。”我低头整了整衣襟,叹息道。

“我没给你下药。你将来生不下孩子,别算在我头上。”布南几乎要将自己的眼睛撕扯出血来,狠狠说道,“狐狸精,四处卖好,装可怜勾引皇上……”

“是我自己吃错了东西,本来就不怪你。”我冷然说道,“你还有什么嘱咐的?”

“皇上如今迷住了,别得意。我一招没用好,没能治死你。可老祖宗的眼里不揉沙子……”

我气急反笑,“你阿玛熟读史书,没给你讲过汉武帝陈皇后的故事?以为几块糟木头就能杀人——真是想瞎了你那双好眼!”

我二人一卧一坐相互瞪视,许久无声息。

天色已经全黑,我起身打着了火媒,将两盏纱灯点亮。暖阁中忽然明亮,布南闭目皱起了眉头。外间中一阵嘈杂,辰儿的哭泣声,容妞儿的劝慰声中夹杂着康熙的声音。

我回头对布南道:“皇上来了。”

布南忽地笑起来,声音变得阴森森的,“我这是为谁……”

帐幔掀开,康熙迈步走了进来。我向他无言的蹲身行了一礼,便要出去。布南在床上忽道:“楚儿,你回来……”

康熙坐在炕边,还没说话,只得向我招手道:“先别走。”

我站在床边俯身,“娘娘有什么吩咐?”

布南竭力举起手来指着我,对康熙惨然笑道:“皇上喜欢这个狐媚子什么?为什么忽然迷上了她?”

我万没想到她会当面说这样的话,与康熙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能吭声。

布南咳嗽了几声,又道:“当初,你喜欢仙儿,喜欢索和鸾,喜欢宜嫔,喜欢辰儿……都是为什么……你……”

康熙想要说话,只被她噎的满面尴尬,无奈的看了我一眼,苦笑道:“朕当初,朕不也喜欢你么?”

“都以为我傻。人家都明白,只有我傻。”布南的声音越来越低,胸口一阵阵的起伏不定,“‘钟粹宫那个,主子不过是敷衍她,可怜她自己不知道’……我真想弄死这狐狸精,早就该咒死她!你好糊涂啊,我的爷,你好糊涂……”

康熙暗暗的皱了皱眉头,抬头仍然温声道:“别乱想了。”

“皇上就是为了鳌拜伯伯和我阿玛才烦我的?”

“朕看着你的面子,当年才没动你阿玛。”康熙无奈道,“劝你歇歇精神吧。”

布南的眼中滚滚淌出两行热泪,“鳌拜伯伯与我阿玛,当年若不是他们一力保全你,你哪能这么容易当皇上?你长大了,腿长了,过河不用船了……”

康熙俯身撑着膝盖,回头装作不经意的看着帐幔,瞥了我一眼。我会意的摇了摇头。康熙知道外边没人,这才松了口气,却也默默不语。

“你早就嫌我碍眼,好!我给你们腾地儿,给这狐媚子腾地儿!你们好好过吧……”布南的声息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个字已是吞在了喉咙中。

我捧着药碗上前俯身,轻声道:“娘娘?喝一口参汤……”话未说完,布南忽然举起右手。我一惊,这个耳光势必要狠狠的挨上。

可她只是轻轻的将手贴在面庞——倒不是突然心软,而确实是力不从心。布南冰冷的指尖掠过我的脸颊,软软的落在红绫被上,苍白的指甲上沾了丁点艳丽的朱红色——是我唇上胭脂。

“娘娘薨了。”我回头对着康熙轻声道。

康熙起身走了两步,疲倦的坐在炕前的乌木脚踏上,仰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皱眉对我苦笑道:“布南恨朕,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她恨也只是恨我,不会恨皇上的。”我跪在康熙身前,帮他整了整袍袖,“当年不是我去扎了鳌拜一刀么?”

康熙轻轻摇摇头,伸手捧住我的脸,缓缓替我擦去唇上残留的朱红胭脂,“不提了。举哀吧。”

我提着衣裙端正的跪在床前,手指上的金镶玉镂花护甲敲在地砖上叮铃铃轻响:

“皇后驾崩——”凄厉的哭喊将自己都吓得一激灵。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继皇后钮祜禄氏崩于钟粹宫,时年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