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独倚危楼

十月, 德贵人在景仁宫诞下皇子,齿续为皇四子,满月时赐名“胤禛”。四阿哥并未随祖制, 生下即送阿哥所抚养, 而是由康熙亲命抚养在景仁宫中。德贵人自然是欣喜若狂, 感激不尽。我坐在她的身旁, 俯身看着小家伙, 心中似梦初醒。

十月中旬,我托病从宫中搬到了西苑琼华岛静养。宫中上下自然觉得我是因为受了慈宁宫挤兑的缘故。只不过我平日也常在琼华岛住,还不太显眼。

岛上一住就是两个月, 康熙的旨意,不许我随意出琼华岛, 自己又极少来看我。我多是独自一人守着偌大的宫殿。闲来无事, 只能在永安寺的白塔附近闲逛。风和日丽的晴朗秋日, 我可以在太液池中泛舟或者垂钓。这就这样百无聊赖的混日子,直到天寒地冻, 冰封了太液池水。

腊月初,康熙才接我去南苑。过年时候,他急匆匆独自赶回宫,将我一人留下,直到春日。三月春围, 康熙往热河阅兵, 我回京依旧留住西苑, 前后半年间竟然极少回到紫禁城。

就在这一年春天, 大将军简亲王喇布复衡山县, 吴三桂生前麾下众将吴国贵、马宝、夏国相弃衡州出逃,率部退回永州, 其他主力退回贵州。让人纳罕的是,东南福建的消息极少。半年间偶有能看见宝长时候,得知姚光汉在京城中也没有任何讯息,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在西苑居住的这段时间,我时常看见纳兰。他对我一如往常,却更增添了冷静与淡然。我能感到他故意的疏远,不得已要与我说话的时候,都是掂派好了词句,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肯出口,一丝眼光也不愿落在我的脸上。

在西苑中,我最喜欢日落时分站在洗妆台的汉白玉栏杆后边,俯身看着琼华岛上鳞次栉比的亭台。若纳兰在京城,我能在东面永安寺的山门外看见他走过,那是他下值回府的必经之路。他当值的时候,隔天中午,我会远远的从太液池南岸的石桥上看见他。那是大内的侍卫在宫外交接关防的时候,远远的人影摇晃,我会在来往的人群中分辨出他的身影。一直目送着他一路向东,出西苑,往西华门而去。

这半年都是这样,无论风雨我都会准时站在兴寿宫的高台上,不知是否只为了远远的看一眼,以求这一日的心安。

可他真的到了眼前之时,我却又冷冷无话。能说的话都在心里说了无数遍。真的已经无话可说。

“贵主儿日日在这儿站着,看得见什么啊?”小木给我披上一件蜜合色水锻大夹袄,自己朝着我出神儿的方向看去。

我忙回头,见她带着三四个小宫|女捧着香炉拂尘等物立在身后,“天气暖和了,看看南边湖沿儿上的一排垂柳。”

小木笑道:“是了。春天的嫩柳枝子颜色最好看,那绿色比夏天的清亮又鲜活。旁的人爱看,可咱们宫里的人才不爱看呢。”她说着便问身后的小宫|女们,“是不是?”

众人全是抿着嘴笑,口中应着:“是!咱们不爱看。”

我知道她们编了新鲜的话逗我,只问道:“干嘛不爱?”

小木连忙道:“任是什么春天的柳叶,夏天的花儿,冬天的鹦鹉,秋天的鸳鸯,哪有贵主儿您绣出来的好?咱们屋里摆着的十来个大小绣架子,把这天下所有好看的东西都摆出来了,还用出来看?所以奴才们不愿意看景儿,只愿意看您绣出来的物件儿。”

众人一齐称是,七嘴八舌的恭维。

我笑了笑,指着小木道:“行了!猴嘴!你想要什么?小嘴巴巴儿的哄我?”

小木连忙笑着蹲身行礼,“哎呦!奴才该死,就是为要赏来的。贵主儿您赏个笑模样吧!”

众人见她跪了,也都含笑蜂拥上来跪下,“贵主儿可算笑出来了,您今后常乐着,就是给奴才们的赏了……”

我命她们起身,故意道:“还派上我的不是了?怎么着,每天我还得乐几声给你们听听?”

“那是我们的福气!”小木忙笑道。

我啐了一口,沿着石栏走了几步,小木命众人候着,自己跟了上来,轻声笑道:“贵主儿总是往宫门那边儿看,可是想皇上么?”

我横了她一眼,斥道:“打嘴!”

小木也不请罪,只顾笑道:“奴才猜的不对,也罪不到掌嘴的地步。只是如今皇上在热河呢,您往宫门处看,看错了地方了。”

“甭管去哪,也得先回宫再过来。”我笑道。

小木掩口笑着:“可是自己说出来的……”

我只做默认,含笑不语。

“昨日奴才回宫给三格格送衣裳,打听着了。”小木低声笑道:“听说皇上的銮驾这两天就回京。您也不用日日在这儿盼着了。”

我不语,只抬头又往太液池的北岸张望一眼。纳兰他也是跟随銮驾到热河去的人,这一个月根本不在京城。可我依旧在此张望,依旧觉得自己能看见他。可笑么?我觉得很可笑,此时想放声笑出来。我不敢,怕笑着笑着,泪水便会忍不住。

“回去吧。”含笑回头对小木道,“还有几个活儿没做完,咱们回去接着绣。”

晚间临睡,我只穿着一袭水红缎子睡袍,汲着撒花软底鞋坐在绛红团龙绣墩上,悬腕挑着绣架上的红石榴花蕊。

“住西苑就是好。”小木一边帮我理线,一边笑道:“规矩没有宫里头多,咱们也松快。”

“有什么好的?西苑这么近。要回宫还不是一迈腿的功夫。万一明儿老祖宗想起我来。你说是回去是不回去?”我不经意的答道。

刚洗过头发,此时半湿半干,有宫|女拿着犀角梳给我通着头发,梳的顺滑如水,用一只嵌南珠的赤金长簪松松的挽了起来。

小木忙道:“皇上说了:春天时气不好,贵主儿身子又弱,命您在琼华岛养着。回宫定省自然是免了的。”她见房中都是几个贴身心腹,含笑凑近,“奴才听说,皇上明儿就回来。”

小桃正给我端过茯苓霜,对小木道,“你什么都知道!皇上来不来咱们这儿?你倒是说!”

小木不甘示弱,向她扮着鬼脸,“明儿若是回来的晚,自然先歇着。后儿个准来!咱们打个赌?”

“行!赌这个月的月例银子!”

我将针一放,气的只要笑出来,“你们俩全都没银子了!该死的!拿我开心取乐,你们还赌上了!”

房中其余几个小宫|女都陪着笑,司寝的从暖阁中走出来,“贵主儿,床铺好了。定更了,早点歇着吧。”

小桃也忙笑道:“竟顾说笑话,是不早了。这些东西明儿在弄,贵主儿快着睡吧。”

我低头就着小桃的手将茯苓霜喝了,漱漱口,将身上披着的一件大袄随手脱了,“是有点犯困了。”又指着罗汉床上的几样绣品,“这些别收,明儿省的摆。”往屏风后的暖阁中去。众人都忙着收拾了自己的针线什物。

正要关外面殿门,忽听回事的小宫|女笑道:“哎?魏珠,你怎么来了?”

我问了句:“谁?”

“回贵主儿,乾清宫回事的魏珠!”小木闻声早就出去,一时带着魏珠进来行礼。

魏珠请过了安,笑道:“贵主儿要歇着了?您先别歇,跟奴才上外头看看?”

魏珠不过十五六岁,本是梁九功手下带着的人,在我宫中回话几次,已是熟稔。小木笑啐,“外头露水重,贵主儿干嘛出去?”

“我的木大姐姐,外头有好大月亮啊!”魏珠逗趣道,“贵主儿最喜欢看月亮不是?”

这一句出口,连小桃也笑骂起来,“去你的猴崽子,今儿是二十七,哪来大月亮?敢情是你挂上的?”

魏珠无法,只得央告我,“贵主儿只当疼奴才,您出来看看吧!”

我虽是疑惑,也只好披上一件夹斗篷出了殿门。夜静更深,洗妆台上的大半琉璃灯都熄灭了,只留着四角灯火微亮。远远看来,正是独倚危楼风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