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法源寺

春日艳阳透过纱窗和两层纱帐照进来, 暖融融的惬意温馨。柔柔的金色阳光照在床头的精致雕花上,小山重叠金明灭。我朦胧间翻了个身,欲睡还醒, 虽然知道天已大亮, 仍然慵懒的不想起来。面向床里, 软软拥住蓬松的闪缎被褥, 正要睡去, 忽的忆起昨夜谴慻,猛然惊醒——“来人!什么时辰了?”

帐子一挑,小木慌忙进来, “贵主儿醒了?刚过巳时。”

“怎么不叫我!”我腾地一下坐起来,翻身|下床, “皇上呢?”

小木见我光着脚下地, 连忙跪下拿鞋。小桃闻声已经端着水从外头进来, 将水放下推我坐回床上,含笑道:“皇上不到五更天就走了。不许奴才们叫, 说让您多歇会儿……”

我只觉眼前一阵发懵,又坐了下去。肩头麻酥酥的痒痒,殷红色的水绉纹寝袍顺着光溜的肩膀滑落,露出碧莹莹的月桂纹身。小桃上前来要给我系上寝衣扣子,才发觉胸前的珍珠纽子都不见了。我不由得满面通红, 尴尬的掩着衣襟, 随口道:“起猛了, 头直发晕。”

小桃会意, 讪讪的退了下去。

两人给我换着衣裳, 小木吃吃的笑着,“贵主儿可是皇上的心尖儿。回了京连宫里还没点卯呢, 先过来看您。今儿早晨几次嘱咐咱们低声,生怕您睡不安稳。”

“话真多!”我轻斥道。

穿好衣服,小桃点手命人服侍我洗脸漱口,低声回话,“皇上临走时候说,命贵主儿早用午膳,换件出门的衣裳,后晌派人来接您。”

“上哪啊?”我问道。

小木抢先笑道:“皇上没说,只说就在城里。”

午膳用过,我换上了湘绿暗绣芙蓉连枝纹琵琶襟大袄,碧色百褶撒花滚金裙,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半翻髻,三支白玉长簪绾系。刚收拾齐整,外面曹寅便来接,告诉车马齐备。出琼华岛在西苑东侧的甬路上了车,我轻挑车帘,团扇挡住暖阳,“子清,这是去哪?”

曹寅在车旁步行,躬身回道:“法源寺。”

朝中军务繁杂,外省或是军前派人述职,均住在京城各大寺庙之中。法源寺是内城的大寺院,距离六部衙门与皇宫都很近,是来往京师的封疆大吏常住的地方。康熙有时出宫,也常在此驻跸。

“法源寺的香雪海开了么?”我嘴角一丝微笑,心中却有丝丝酸楚。

曹寅一怔,陪笑道:“都开了,丁香花海如瑞雪一般。”

果真如此,法源寺的香雪海繁茂依旧,今年春日比以往暖和,丁香花盛景已过,遍地落英缤纷。我立身在山门台阶上,竟不忍心往下走,生怕踩坏了满地如雪的花瓣。芬芳馥郁的空气满是花香,伴着莺飞蝶舞,令人如痴如醉。

寺中回廊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立,都是御前侍卫或领侍卫府亲军。见我走近,一个个都起立垂手站立。曹寅引着我走到跨院月洞门口,向里一让,“三爷在里面。”

我微一点头,提裙迈步而入。

院中青石圆桌旁坐着一人,俯身提笔写字,却是纳兰。他看我进来,刚要起身,我远远伸手拦住,轻声道:“三爷呢?”

纳兰向佛殿中一仰脸,我回头看去,见康熙坐在观音菩萨面前打坐。我便不过去,低头看向纳兰桌上的纸笺。素白竹纸上两行行楷: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他举着笔思索良久,再不落笔。

“想不出下句了?”我含笑问道。

纳兰轻轻叹了口气,“不忍心下笔。”

我心一动,从他手中接过笔管,不假思索提笔写道:“断肠人去自经年。”

“两年前的丁香花又开了。”我轻声道。

“两年了……”纳兰露出一丝落寞,将半阙词揉成一团,“去请三爷出来吧,他等着你呢。”

我回身往佛殿走了几步,康熙已然起身出来,见我到了,点头一笑,对纳兰道:“做出新词了么?”

纳兰不经意间已把纸团掖在袖中,抬头含笑道:“做了两句都不太好,还是算了。”

康熙笑对我道:“唐朝李贺是诗中鬼才,自喻:‘长歌破衣襟,短歌断白发’。韩愈也有诗叹息:‘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李贺少年大才,常常为己所困,郁郁难平,英年早逝。”他说到此处,将手中折扇一合,指纳兰道:“才子常无福寿。容若不当才子也罢。”

纳兰低头笑道:“奴才不敢自比前贤。”

康熙缓步走下台阶,对我笑道:“前一阵,朕把《饮水词》给楚儿看了,你说呢?”

“我看不太懂。”我勉强笑道,“既然说‘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我觉得,还是别再呕自己的血了。”

康熙一闻,撑不住笑起来,纳兰也无奈一笑,“难道我这是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四处泼洒么?”

康熙呵呵一笑,摇了摇手,命我坐在石桌边,“六月先农坛要行祭祀蚕神之礼。往年由皇后亲自行礼致祭,今年自然得你去行礼。对宫里只说预备祭蚕,在法源寺斋戒。从今儿起就不用回宫了。”

我愣怔了一时,“斋戒这么久?”

康熙一笑,“朕过些日子出京,你在外头住着松泛些。”他见我犹豫,低声道:“还是多在外头待着的好。别叫再寻着错处,拿你扎筏子。”

我轻轻叹了口气,“皇上是最孝顺的人。要怪只怪奴才生的难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

康熙忙安慰,“不要紧,老祖宗那儿都有朕呢。”

“嗻。”我低头应道。

纳兰正要走,康熙却叫住他,收敛了笑容,问道:“人你去见了没有?”

“见了,也找了些前朝老宫人认,都说不是。”纳兰回头说道。

康熙似笑非笑的一蹙眉,“你觉得呢?”

纳兰思量半晌,“看那张脸,与寿篁殿原先的崇祯皇帝画像有七八分相似。可我觉得不是他。”

康熙冷笑一声,“朕也觉得不是。随他是或不是,你只命姚启圣带去。”

纳兰从怀中取出一张鹅黄纸笺递过去,“三爷要我草拟的书信已经写好了,请过目。”

康熙看了看,随手丢了回去,笑道:“大才子的手笔,定然错不了。”又正色道:“你现在就派人给姚启圣送过去。他今晚住在通州潞河驿,就要回福建了。”

纳兰转身要走,康熙又嘱咐两句,“对姚启圣不必多说,和议之事闽浙总督只需密折上奏,不用多操心。想来他也该明白。”

我听了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疑惑道:“三爷说的与崇祯皇帝相似的,是什么人?”

康熙冷然一笑,“与崇祯皇帝相似的人,自然是他儿子!”

“朱三太子?”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康熙仰面大笑,“这都是民间传闻,你倒是全信了。”

我脸色微变,连忙陪笑掩饰着神色,“三藩刚开仗的时候,京城里有个叫杨启隆的冒充朱三太子起誓。奴才就以为真的有个朱三太子呢。”

“朱三太子是真有的,只不过如今是否还活着,便不得而知了。”康熙嘴角含笑,“前些日子山西巡抚密奏,在境内抓捕一人,自称朱三太子。朕已经命押解进京,关在刑部诏狱。”

“若真是朱三太子,怎么会自己承认呢?”我试探问道。

康熙似笑非笑道:“正是!楚儿可当真是精明的很。”

我讪讪的闭了嘴,不敢再开口。康熙没理会我的表情,笑道:“这个朱三太子一冒出来,朕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什么人?”

“周世显!”康熙随口说出这个名字,端起盖碗来拨了拨漂浮的茶叶,轻轻啜饮了一口。

听闻此语,我只觉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向下落去,如堕万丈深渊!

康熙续道:“康熙十年,周世显夜入西苑救走长平公主。现在朕手里有朱三太子,长平公主与周世显是亲姐姐亲姐夫,凭着这层关系,要请他们登岸,进福州城一趟。试一试他是真英雄,还是浪得虚名。”

阳光忽然变得冰凉凉的,我的身体已经冷冷的不过血。嘴唇抖动半晌也没说出一句整话,半日才竭力平静心神。

康熙不经意的续道,“郑经想要和议,就请周驸马与长平公主前来斡旋。朕倒是想看看,姓周的本事如何。”

“三爷,周世显和长平公主托庇台湾郑氏,手中既无军马也无寸土,为什么要如此上心?”我脸上的微笑平静如常。

“记得去年攻打金门厦门时候出的事儿么?康亲王军中的间隙,是周世显派的。福建抄了天地会总堂,抓住一百多逆党,就问出一件事来:宏化堂主姚光汉是周世显的养子!”康熙冷笑道,“这时候跳出来想要力挽狂澜于既倒,真是宝刀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