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霄杵在飘窗前,下意识地捂着口袋,掏出烟盒,一捏,竟瘪了。
滚轮碾着软绵绵的羊绒地毯,只因这房间实在静得沉闷,竟然还是发出了轻微的轱辘声。磕——高晏邺把轮椅停在雷鸣霄脚边。铿地,他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枚打火机。嗖地,一缕青黄色的细焰燃起,他微仰着下巴,吐了个烟圈。“嗯——”他顺手递了根烟给雷鸣霄。
雷鸣霄直直地俯瞰着他。
高晏邺解嘲地笑笑,贪婪地一口深吸,烟圈忽悠悠地缓缓腾起:“要没这玩意儿,我恐怕早疯了。”
铿——高晏邺再点燃火机时,雷鸣霄叼着烟俯身就了上去。
烟雾缭绕,两个瘾君子一言不发地相视着“吐泡泡”。
“算了。”高晏邺的声音含含糊糊地浮在一个个冉冉升起的烟圈上,听起来有些虚幻。
雷鸣霄翘着中指掸了掸,一层灰蒙蒙的灰烬簌簌地飘落地毯。他盯着手工地毯上的那弧半月图案直发呆。算了?这是他第三次有了这个念头。第一次是那盆鸡鸭血。第二次是刚刚。她的呜咽像空气里漂浮的粉尘,忽然一阵夜风吹来就一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奔去花坛边像捡起一条流浪狗似得抱起她直奔别墅。她瘫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死了。那刻,他想,不管她错得多离谱都算了,只要她好好地睁开眼睛,好好地说句话,那一切都可以算了。
“厉娜杀了我的孩子。”高晏邺一脸平静,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你说——”他抬头,盯着雷鸣霄,“我是不是该以暴制暴,找她索命?”
雷鸣霄皱了眉。他伸手摁住哥们的肩膀,暗暗过了些力道。他笑,笑得很不自然:“怎么会?只要你愿意,大把女人愿意为你生孩子。”
“试管婴儿吗?”高晏邺反问,声线依然平静,可喉结却清晰地看得出在纠结地上下滑动。
雷鸣霄的胳膊应声抖了抖。
高晏邺扔开烟蒂。他仰头倚在轮椅靠背上。啪啪,他攥紧双拳狠狠地捶着双腿。他咬紧牙关苦笑:“截瘫患者能人道?你当这个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
“高子!”雷鸣霄的声音在抖。他摁实了高子的肩,身体也半倾了过去。
高晏邺笑着推了他一把,冲他胸口捶了一拳:“行了。我没事。我不可能对厉娜做什么。”他抬头,平静地看着雷鸣霄:“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即便——”他的眉眼黯淡下来:“这个生活里没有我。”话锋一转,他劝:“其实莫笑也是一样。我知道这么说很残忍,可她的确没义务救蕾蕾,骨髓是她自己的,想怎么处理,都是她的权利。更何况,那么仓促地做清髓手术,才是蕾蕾——”他见雷鸣霄的脸阵黑阵白,赶紧咽回了话。
雷鸣霄像极了动画片里报废了的机器人,咔咔地,每个动作都很僵硬。他直起身:“蕾蕾等了快两年,一轮一轮配型,一轮一轮失望。”他扭头看窗外,可脊椎似乎绷得拧不过去。他就这么别扭地揪着身体:“她再等不及了。明知道我和她匹配度不够,都等不及了。爷爷的生日等不及,她的身体更等不及。”
高晏邺拉住他的胳膊,过了过掌力。
嘴角勾起一弧冷笑,雷鸣霄微扬着下颚,映在窗口,像极了一尊石雕:“手术都排好期了,我们做了最坏的打算。最后一轮配型不过想尽人事,可就在这时,忽然就中了头奖。”
他扭回头,盯着高晏邺,眸子里闪动的不知是冷光还是泪光:“你知道蕾蕾当时有多开心吗?她说她就知道自己吉星高照,救星迟早要出现。她要提前手术,赶爷爷的生日。”他仰头,苦笑:“要怪就他妈怪我,我没阻拦!因为我他妈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是我雷鸣霄办不到的。我他妈根本没想过她会变卦!我他妈也不容许她变卦!”
“雷鸣——”
雷鸣霄甩手挣开高晏邺。“这事没法算!”他本能地闷哼出了声。
“那你还想怎样?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心理医生说了,她现在有抑郁倾向。”高晏邺推着轮椅退了退。远远地盯着雷鸣霄,他问:“你难道真想逼死她?情绪病是什么,你妈有,我也有,那是什么,你很清楚。”
雷鸣霄的脸绷得黑蒙蒙的:“我没想过什么死不死。犯了错就得受到惩罚。”
“你觉得她会乖乖如你的愿去坐牢吗?”高晏邺盯着飘窗外黑漆漆的夜幕,“不是什么事都会像你想的那样。如果可以随心所欲,我他妈现在就想纵身跳下去一了百了。”
雷鸣霄伸手想拽住高晏邺。
可高晏邺摁下轮椅按钮,呼哧一个旋转就直冲房门口:“我只是告诉你,一个抑郁症病人成天想的是什么。至于拉不拉她,是你的事。”
三个看护寸步不离地守在莫笑床前,每隔一个半小时酒精擦身一次,不间断冰敷,熬到天亮,莫笑总算渐渐退烧了。
“吃了。”雷鸣霄绷在床前,指指床头柜上的小碗鱼片粥。
莫笑倚着又大又软的靠枕,半个脑袋都像陷在了里头。她摇头,苍白的巴掌脸甚至蹭不动一只软绵绵的枕头。
雷鸣霄盯着她,皱了眉。他放轻了声音:“你不是最爱吃鱼片粥吗?”
那张苍白的脸,闻声没什么表情,甚至是摇头都懒于摇了。她索性闭了眼。
“我做的。” www●TTKдN●¢ o
莫笑的眼皮颤了颤,却到底没睁眼,揪着被套的双手似乎掐得越发紧了。
雷鸣霄似乎是耗尽了耐心。他坐到床沿,伸手捂住她的手就要掰开:“OK,昨晚是我……过分了。”
莫笑执拗地揪着被套不撒手。
雷鸣霄同样执拗地掰着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展开,他捂住她的掌心:“你说,只要你今天跟我回去,你想怎样就怎样。”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他甚至都想说,“跟我回去,这八千万就这么算了。”
可不等他开口,那双空空的眼眸就睁了开:“到我为止,可以吗?”
雷鸣霄怔住。他没明白她的意思,可当她再开口时,他就恍然了。
“我妈中风了,现在都不能自由活动。我爸破产了,离婚财产分割和陆梅撕破了脸,分分钟都可能打官司。都是……”她的脸因这一哽,一霎惨白到近乎透明,“我的错,不要扯上他们。我只想他们重归于好,安享晚年,可以吗?”
雷鸣霄的脸色非常难看。这样面对面摊牌讨价还价的场景,他在脑海里翻来覆去不知道设计了多少回。可真到了这刻,他却只觉得头皮发麻,嗡嗡的,都错觉耳鸣了。不,他敛眸,他只是一夜没睡,精神太差了。“他们能不能和好,我左右不了。”他冷淡地开口,却还是捂着她的手心,“陆梅打不打官司,我也左右不了。”
莫笑的目光嗖地从他的脸上坠了下去。她的手指原本还用劲绷得紧紧的,这一刻,似乎都泄了气。她有什么谈判的筹码?爷爷认可的孙媳身份?还是肚子里这个不该存在的小家伙?她什么都没有。她甚至连躲闪的能耐都没有,明明看到自己了结局,却只能一步步被推着往那个无底深渊里掉。
“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耻。好歹叫过他们一声爸妈,落井下石的事,我不会做。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吗?”
莫笑的目光坠落在他的手背。她微微紧绷的嘴角,闻声松了下来。她抽手,抽不动:“给我五分钟。”
五分钟后,莫笑果然下了楼。那辆深咖色的卡宴早已候在了门口,司机跳下车来给莫笑开车门。
段子昊拎着行李包送进后备箱。他走近莫笑,瞥一眼站在车头的雷鸣霄:“有什么用得到我的,随时给我电话。”
“谢谢。”莫笑道完谢,就钻进了后座。
司机拉着车门,有些为难地看着雷鸣霄,他不知道是给雇主拉后车门,还是拉前车门。
雷鸣霄冷睨一眼后座,对着段子昊招招手,顺手就掰开了副驾座的车门。
一路,车子里沉闷到窒息。
莫笑整个人缩在车门口,低埋着头,闭目养神。雷鸣霄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后视镜,半天,似乎连眨眼都没眨眼。
忽然音响响了,是手机铃声,雷鸣霄低眉就瞥见液晶屏上清晰地闪出“露露”两个字。原来是手机自动连接了蓝牙,他伸手想掐断,却不料被多手的司机给抢先接通了。
“雷鸣,我们可以谈谈吗——”露露柔腻的声音霎时吞没了整个车厢。
雷鸣霄本能地伸手,啪地掐断了电话。他猛一个扭头,很紧张地看向车后座,霎时,紧张神色褪尽,只剩下一脸惊疑和落寞。
她竟然窝着一动没动,甚至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不该是这样的。雷鸣霄盯着她,似乎再扭不回头来。这个女人最爱吃干醋,从前都不知道吃了他多少干醋。现在是怎么了?
音响又开始响。雷鸣霄猛一个扭头,狠剜一眼司机。司机识趣又胆怯地挂断了电话。
雷鸣霄再看后座。她还是像尊木偶。他原本还担心这一通电话会刺激到她,惹得她像昨晚那样歇斯底里,可现在,他搞不懂她是怎么了,而他自己又是怎么了。他觉得哪里不舒服,好像是胃又好像是心,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停车!”他闷喝。
司机一个急刹。
刚停稳,雷鸣霄就摔门而出。司机正想追下车,却只见他竟然拉开了后车门,又钻进了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