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霄往驾驶座捎了一眼。
司机一脸惊诧,有些迟疑地发动了车子。
“你怎么了?”
司机闻声,忍不住偷瞥后视镜,只见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老板正半倾着身体一脸温柔地盯着窝在车门角落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却像睡着了。
“还不舒服?”雷鸣霄伸手就捂住了莫笑的额头。他凑近,声音压得很轻:“烧是退了。是不是没力气?粥也没喝。要不去吃个brunch,去你喜欢的那家。”
这样的温柔哄劝,司机觉得背脊都有点发麻。他好奇地瞟了一眼后视镜。这个女人还真是油盐不进,还是熟睡模样。
“停车!”又是忽如其来的发号施令。
司机只好挑了最近的临时停车位,靠边停了。
“你下车等我电话。”
司机乖乖下了车,没走多远,手机就响了。“路先生?对,我接到雷总了……”他越听,眉头就越揪得紧。挂断电话,他一脸为难,进退不是。最后,他想起那句“雷太太吩咐”,就还是硬着头皮躲在远处直盯着深咖卡宴。
偷窥老板隐私可犯了职场大忌。司机贼头贼脑,局促胆怯地不时偷瞄。透过挡风玻璃,他只看到老板一直保持着先前那副姿势,似乎是在说点什么,而那个女人的脸孔却被车座挡住了。隔这么老远,他当然不可能偷听到,就这么看着一出平淡无奇的哑剧。忽然,他讶地睁大了眼,甚至还探了探头,只想看得更真切一点。
吻上了?不能吧?不早离了吗?可任凭他再探头再揉眼,也抵不过眼见为实。老板就是熊抱着那个女人,不由分说地啃了下去。那个女人貌似还在挣扎。他赶紧收回视线,掏出了手机。打工不易,得罪哪个主都不成。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告密时,手机却响了,老板传呼。
司机做贼心虚地钻进车里。他偷瞟后座的两位,直怀疑刚刚那幕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他只见这两人各坐一边,刻意摒得远远的,两个人的脸甚至都不约而同地别向窗外。
一路又是无言。
到了雷家,不及车停稳,雷鸣霄就摔门而出。
而莫笑则呆呆地坐在车里,足足五分钟没动弹。她的唇红得诡异,分明没涂唇彩却透着樱桃般的绛红,衬得苍白的脸颊蒙上一层迷离的柔光。
“笑笑姐姐。”雷茜适时出现了,又是拎包又是引路,殷勤备至,更是一路唠叨这几天形单影只如何被黑山老妖糟蹋。
莫笑一路沉默。她的心绪早被刚刚那顿强吻撕得七零八落。进了房,她淡扫四下,惊觉是那个男人的房间,她转身要走,却被小丫头拉住了。
“我就知道你不乐意,可也没办法啊。你也不想那晚的惊悚剧再重演吧?我可保护不了你。你放心,我哥天天要守夜,不会在这里过夜的。”
放心?自从和那个男人照面,莫笑的心就没再安稳过。她自觉就是那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浮萍,早迷了方向,失了重心。他总骂她装,她的确在装。她甚至还对着小丫头笑了笑。进了老爷子的房间,她也一直在装,装成幸福满满的准妈妈,孝顺乖巧的长孙媳。
当老爷子伸出枯树一般的手撮合着她与那个男人携手时,她竟乖乖地没抽手,哪怕那个男人演技爆棚地与她十指交扣,她都没抽手。
老爷子确实时日无多了,他的声音就像一口废弃多年的老石磨含糊到连话都听不清楚。她只听见他说,“好好的,好好的”,她想老人家总归希望子孙和睦。她俯身凑近老爷子近乎浑浊的双眸,看着他的眼睛,她还在装,“爷爷,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的。”
她见老爷子欣慰地点头。她继续在装,“爷爷,你放心,如果露露怀的真是雷家的孩子,如果她愿意生,我们就把孩子接回来。大人犯的错,不该小朋友来受。”
老爷子闻声,浑浊的双眸都像闪了浮光,面颊也添了一抹诡异的粉红。
而她的手心只觉得被什么铁脚螃蟹钳住了,生疼生疼。可她强忍着没扭头。哪怕病榻这个布景落幕,她都下场了,被那个男人硬生生地堵在门口兴师问罪,她还是装得一脸从容。
“谁叫你自作主张?什么雷家的孩子,什么接回来,你又以为你是谁?雷家的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莫笑没看那个男人的脸。哪怕不看,她都想象得出他生气的样子有多黑口黑面:“你不是想爷爷高兴吗?这样说,爷爷最高兴。爷爷几十年都不承认其他儿媳,可从来没说不承认其他的孙女。我只是想老人家走得安心,接不接是你的事。”
雷鸣霄僵在门口。莫笑转身都走了好久了,他却还没回过神来。他又想起她在车里的那句话,“你还想骗我什么?不如直说,用不着使美男计。”他不知道她原来还有那种表情,冷漠、绝望还细微得夹着不屑和嘲讽。刚刚也是一样,她的表情,凭的让他受不了。她甚至都没看他,一点点余光不经意落在他身上,都是刺骨冷漠的。这就是她的反击?
雷鸣霄捂着额。胃绞痛似乎上了脑,他只觉得头疼欲裂。他进房间,想翻一身居家服就去冲凉。他翻箱倒柜,刻意把柜子磕得砰砰响。落地镜里,他只看到她盘腿蜷在沙发上,扯着绒毯裹得严严实实,脑袋也是埋得严严实实,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捧在掌心的那只破手机。除了手指划划点点,她真是一动不动,连眼皮子都没抬起来看他一眼。
他甩开柜子门,走到床前,噗通就把床头柜上的那部新手机扔到了床尾:“赔你的。”他站着,足足盯了她分把钟,她就一直捧着那只屏幕都摔裂了的烂手机,充耳未闻地划划点点。
他本想发火的,可最终还是按捺了下去。渐渐地,他才习惯,这俨然就是他们相处的新模式。爷爷弥留的这三天,除了在爷爷床前的做戏,她对他说的最长的话竟然是关于那个“雷家的孩子”。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都当他是透明的了。
他头疼站在门外靠着走廊墙壁都能入睡,可她蹋着拖鞋蹑手蹑脚的轻微声响,他一听见就会条件反射似地惊醒。他以为她是像过去好多个夜晚一样,心疼他,悄悄地给他掖上被子。可,不是。她不过是悄悄地避去阳台,继续捧着那只烂手机划划点点。或许,她只是压根不想跟他共处一室,情愿躲去阳台吹夜风。
他胃疼,满屋子的人都在翻箱倒柜地给他找药、熬粥、煨汤。他以为她默默地从沙发那头走过来,是像过去好多次那样,心疼他,搓着双手捂着他的胃装模作样地揉揉,肉麻兮兮地卖萌,“老婆的手是灵丹妙药,摸一摸就不疼了,是不是不疼了,嗯?”可,不是。她不过是淡淡地避去院子,依旧捧着那只烂手机。
陪伴弥留老人身心俱疲。这三天,雷鸣霄觉得是他这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甚至比当年守着昏迷不醒的蕾蕾更让他揪心。
“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不用请长假回来的,工作那么忙——”
雷鸣霄累得步子都拖不动。当他忘了敲门,随手推开房门时,他就见她站在阳台口惊乱地回头,手里还捂着那只破手机。这好像是她回到这个家,第一次真正看他,可也不过一霎而已。她掐断电话,随手推开移门就钻进了阳台,就像活见了鬼似得。
雷鸣霄真想冲过去,像那晚一样甩手就把那只破手机扔下院子。可他实在累了。他不过仰头冷哼了一声。他早猜到那只破手机另一头的人是谁。可真正听到,却好像又他妈是另一回事。他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这个女人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她爱黏谁黏谁!
可当他扭身回到爷爷的病床前,他却满脑子都是“莫笑莫笑、梁肖梁肖……”老妈二十几年前就染了狂躁症,高子说的没错,情绪病人他最了解。抑郁症早期,情绪低落、冷漠、厌世,缺乏安全感。所以,他才会在车里吻她。他是真想可怜她,拉她一把,给她点活头。可她倒好,半点不领情。
他忿忿地闭了眼。头皮胀痛,他只想赶紧入睡。可此刻,他又抑也抑不住地想起茜茜在他耳边贼兮兮的那句提醒,“嫂子成天发微信,话也没一句,怪怪的,你又有新情敌了。”情敌?他对她有哪门子的情?
他抱肘胸前,强逼着自己入睡。抑郁症早期极易情感依赖。他和那个女人近乎撕破了脸,这个时候,梁肖趁虚而入分分钟都能虏获那个蠢女人的心。他觉得胸闷气堵,却到底是睡着了。
他迷迷糊糊,好像是回了他们曾经的那套房子。他倒卧在沙发上,迷蒙中,他似乎是听到那个女人的嬉笑。他想起身却动弹不了。他扭头,就像忽然长了透视眼。他看到那个女人系着围裙,和无数个午后一样,捣鼓着烤箱。空气里漫溢着奶香味儿,就在她直起腰的那刻,白皙的脸颊忽然添了一抹奶油。她刮下脸上的奶油,顺手就抹上了那个男人的脸。她踮着脚,勾着那个男人的脖子,唰唰地在那个男人脸上画着大叉叉,还一个劲地咯咯嬉笑。而那个男人,笑得比在王晓丽小区门口的那晚更贱。他顺手牵羊地捞过那个女人,凑着脸就把奶油往她脸上蹭。
雷鸣霄自觉疯了。他想冲上去扯开他们,噗噗揍那个男人几拳。可他动不了。就在他挣扎着要起身时,那个男人已经把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横腰抱起直奔二楼。他想追,却起不了身。他听见主卧的淋蓬头沙沙响起,他却盲了,再看不到二楼的一切。他的心绞成了一团乱麻,呼吸都被堵了。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野男人上他的床、碰他的女人?他想吼,声音却全哑在了嗓子口。哑了,他也吼。
“呃——”一声闷哼,他整个人呼哧着弹了起来,吓得给他披毯子的路姨退得差点一个踉跄。
“累了,就去床上眯会。”守在床头的雷妈妈见儿子满头大汗,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来。
雷鸣霄扯开毯子扔在一边。拂开老妈,他起身看一眼爷爷,扭头就走。一路奔进房间,他还是觉得心突突乱窜。直到看到那个女人窝在沙发上睡得正熟,他才舒了口气。他杵在沙发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的拳头攥得死死的,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像离弦之箭似得扑向她。
他不是可怜她,他是越来越压抑不住想揽她入怀的冲动。从她出现在这座宅子的第一天,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想搂紧她。车里,他就没抑住。现在?他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就是传说里从他身上抽出的那根肋骨。他看着她,莫名地就腾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他假戏真做还不止心动那么简单。
当他瞥见她纳在沙发缝隙里的那只破手机,当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抽出手机钻进了洗手间,当他捂着手机摁开电源键,他才惊觉,为了这个女人,他竟疯到做贼偷窥,更荒唐的是,他明知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划开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