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瑾步入汝坟殿。
“参——”守卫的侍从本欲行礼,他略一挥臂,止住了侍从的话音。目光自殿院中的一景一物渐渐掠过,他的心又沉又重,逐渐漫开了一丝苦涩。
慕容素正出在殿中读卷,似乎听到声响,疏懒地侧过目光。眸中映出一道熟悉的青俊面庞,刹时冷凝。
“你来做什么?”一闪而逝的错愕化作毫无感情的冷意,她很快调开视线。
李复瑾手中紧了一紧,将一柄短剑置在案上。
慕容素怔了怔。
“素素。”
“别叫这名字。”漠言截断了他的话语,她冷冷一哂,脸上却没什么笑意,“你不配。”
李复瑾的脸上微微一白,薄唇紧抿。少晌,喑哑的话音低低出口,“素素,别这么对我……”
仿若听闻了一个天大笑话,慕容素忽地笑起来,“那我该怎么对你?”
灼亮的目光越来越冷,她冷冷盯视着他,恨意深绝,“你利用了我,你杀了我父皇,你设计害我家破人亡。李复瑾,李祁晟,陛下!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对你?!”
“素素……”
“别这么叫我!”慕容素厉声道,声嘶力竭,“你忘记了?慕容素早已死了,死在你的箭队下,死在你屠杀无赦的命令里,万箭穿膛,焚为灰烬。”
曾经的一幕幕瞬时涌出脑海,无数次想忘却,却无数次记得更深。
流火,皇城,宋姐姐纵身火海,如笑倒下的身影——
……
——“主上传令,但凡大燕慕容皇氏者,屠杀无赦!”
——“我乃大燕定国公主,何人胆敢进犯我大燕?!”
……
…………
她的国,她的家,她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倾毁了,毁得彻彻底底,毁得不剩半点踪迹。
而从始至终,他就从未想过给她活路。从未有过。
“不是我……”李复瑾闭了眼。
酸楚的胸臆冰凉一片,他心扉剧痛,声音都似乎疼了,“那道命令……不是我下的。”
“有区别吗?”慕容素淡笑。面颊却有泪珠缓慢滴落,渐渐没了声息。
这一场迷局太大,牵扯太多。而一直以来,他都是最得利的那一个。她已乏尽了力气,不愿再纠蹙是谁下得命令,她只知道,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切都是源于他。
李复瑾一瞬哑然,喉间似被棉絮堵塞,滞涩得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良久良久,他只说出了这一句,也仅能说出这一句话。
慕容素却十分平静。心仿佛沉进了玄冰湖畔,彻骨的寒层层包裹,已感不到冷意,更感觉不到疼。她久久凝视着他,忽地开口,“李复瑾。”
李复瑾怔了怔。
“你究竟骗了我多少?”
他微愕,心湖似被搅了一下,茫然而慌乱。
清冷的瞳光异常的宁静,没有一丝起伏。静静平视着他,她很快启口,“如笑是你的人,对吗?”
李复瑾一刹惊住,“你……”
“你想知道我如何知晓?”她微微一笑,望见他骤然惊忡的神情,心中一刹洞悉,愈加冰冷寒凉。
……
“云州城名楼闲逸居,酒菜天下一绝,公主难得出宫,不打算过去一瞧?”
……
“小姐,如歌,你们快看那儿!”
如笑讶异的呼叫,顺着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能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中隐约看见一点火光,一个又黑又小的小影子在火光中肆意蹦跳,仔细凝望,竟是一只不足岁的小猴。
……
公主,快跑!
公主,是奴婢对不起你。
公主,你要活着。
……
…………
她沉痛着阖上睫,胸口陈杂而无力,清冷的声音起伏不定,“闲逸居、说书、争执、相救、七夕节、打擂……我所以为的和你的每一次偶遇,其实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你与闲逸居洪掌柜相识十余年,那十年前的一切何尝不是你的圈套?如笑究竟是谁?你在我身边,又究竟埋伏了多少人?!”
他哑口无言,无法正视回驳一切真相,期期艾艾,终于说出口,“她是蛾网自小培养的死间,本名姓叶,名宛来。”
叶宛来——
慕容素遽然怔了一怔。
不知为何,乍一入耳,她只觉得这个名字异常的熟悉,却又无比的陌生。几欲脱口而出,却分明丝毫思索不起来。
“叶宛来……宛来……”喃喃低念,迷惘的声音似与记忆深处的一幕景象呼应,模糊得回忆不清。
……
她叫宛来,不过是我身侧曾经的一个婢女,无他。
……
宛来……
宛若伊人归影来……
一刹心电闪过,她恍然而悟,心头又惊又怔,“她和李祁景——”
“你知道?”李复瑾有些讶异,瞬息间又黯默下来,不再纠结,“她入蛾网时较早,曾在祁景身边时候一段时日。蛾网的死间要求绝情,可她与祁景之间却……”
叹了一声,他的声音很平,“淇玥偶然透晓此事,在跟祁景的一次争执中,赌气将此事告知了淇啸天,淇啸天才至此将宛来送入宫城。”
宛来……
如笑……
慕容素呆怔着,回想起那一苑的粲然桃花,脑海逐渐重叠起少女嫣然明动的笑靥,心中忽然感到透骨的悲凉。她吃吃开始笑,眼泪簌簌坠落,情绪频临溃散般迷乱。
“素素……”李复瑾心惊,步上前想抚慰住她,却被她骤地敛袖拂开,容色恢复了霜雪般的冷峭。
“李复瑾。”她冰冷地唤了一声,黝黑的眸光幽凉,“对你们李氏而言,有什么人,是不能被利用的?”
“妻子,手足,侍婢,陌生人……”点漆瞳眸含着清泪,彻透的明亮,“那些贫困孤儿,杀手死士,你不是认为,他们都没有心的!”
“素素。”他胸口闷痛,被堵住般异样的难受,低下声色恳求,“原谅我,好吗?”
“……”
“我们重新开始,我会竭我所能,补偿你。你还是会成为这皇城中,最尊贵的女子,一切都像曾经一样……”
慕容素笑了笑。
“你让我原谅你?”如花的笑靥天真而明丽,没有丝毫的邪气。她慢慢仰起头,“好啊。”
李复瑾吃惊地顿了顿,“你……”
静静面对着他,明媚的笑容一点消逝了,逐渐凝刻成一抹厌恶与极恨的弧度。她漠然冷讽,厉声道:“只要你让我大燕死去的人都活回来,我就原谅你!”
他突然一悚,方才升腾的激动汹涌褪落,如迅速倾褪沙滩的海潮,骤然没入一片冰凉之中。
“你做不到?”她笑得更盛,眼睛透出的神色也更加的冰,戳透了心肺,“那你凭什么让我原谅你?凭什么以为,一切都与曾经一样?”
“……”李复瑾说不出话。
僵立在原地,连最后一丝言语都失去了,心疼如绞。
“你走吧!”再不想多看他一眼,她决然转身,步下没有一丝停留,“这座汝坟殿不欢迎你,我不想再见到你。”
“若不想让我杀了你,你最好永远——永远都别让我再见到你!”
·
在内殿中静坐了许久,外殿再无一丝声息。
慕容素不知李复瑾是何时走的。自内殿再踏出时,殿中已无了李复瑾的身影。案上的茶已然凉透,殿门依旧紧闭,仿佛他从不曾来过,一切都仅是错觉。
慕容素没有言语,没有悲伤,更没有任何思考。她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胸膛犹若被剜去了一个大洞,嗖嗖灌着冷风。曾经悲痛欲绝,对他的恨是她唯一苟且寻生的希望。而今至此,她却突然迷茫了,即便真的杀了他,又能怎样?
正如她说的,一切都回不去了,再与曾经不同。
默默凝立良久,她执起茶盏,为己斟了一杯冷茶,独酌。
夜,一分分深沉。
殿门轻微一响,琉画闪身进来,低声问询,“娘娘,可要点灯?”
她摇了摇头,轻叹了一息。凝望着窗外的天色,直身步出殿门。
昏黄的残晖静静映透,将整座殿院笼罩成一片炫目的金黄,令她有一刹的迷蒙。她视线轻巡,一瞬,凝定在了某一个角落。
遍身的墨色笼在昏黄的夕光之下,透着更加孤寂暗沉的味道。
他静静倚着山石,一心一意拭着掌中的刀。锋凛的利刃清澈澄莹,静握在他的手中,如水一般清明透亮。
慕容素的脚步停住了,默默注视着他。
许是感到了来人的气息,莫钰也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心倏然一跳。
“……你还在。”对视片刻,她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十分僵硬。
“你在伤心。”他淡漠的声音如早春初融的雪水,从不似有什么情愫,却总能够一言窥透她的心境。
慕容素没有说话。
顿了顿,她视线微偏,静静落在他的胸肩之上。浓墨般的黑衣之下望不见端倪,却在左肩之下的位置,凝着一丝淡淡的洇迹。时辰太久,衣上血迹已经干涸,泛着深暗的红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