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渑县。

夜。

县衙。

自在从屋子里走出来,抬目看了看天。前几天一直黑沉沉的乌云密布的夜空,突然在赫蒙宣来到渑县的这一天,拨云见晴。现在,整个苍穹都被撒满了晶晶亮的星星。夜空水洗一般,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令人舒服的淡淡清爽气息。

自在信步走出内院。东侧一溜砖石房,正是官员们的宿地。忙碌了一天的大小官员们想是累极了,入夜,纷纷沉入梦乡。寂静。

只有东边一隅,一间窗口里里透出些灯光。那是赫蒙宣的住处。

自在盯着那窗口想像了下阿宣灯下的样子,笑了,“怎么还没睡呢?倒是没累着。”想到白天指使着他干这干那,连她这个指使人的都疲累了,他也该是累得够呛了。

还是半大小子精力旺盛呀。自在感慨了一阵,又负手在院子里站了会,突然皱眉自语,“这小子,心眼儿实,这会儿别是写奏报呢吧。”

想到这种可能,自在焦躁地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她白日里净顾着指使赫蒙宣干事了,全忽略了他是奉了皇命的。到了渑县,该第一时间给皇上报告这里的情形。

皇上接到他的奏报,就会命令他即时接公主回京,一并将渑县涉案官员一同押解回京。想到此,自在目光紧了紧。县令苑广华贪渎之罪已经坐实,特事可以特办,其实可以尚方宝剑直接将人斩于河堤之上,以谢罪于渑县。可皇上只给了阿宣一块金牌。

这下,阿宣只能将人解回去。

苑广华贪渎,害得渑县堤防全溃。他若回了京,还会害得陛下被言官们念。到时阿宣这个办差的人首当其冲也得被朝臣们垢病。

自在咬唇看着那盏透着光的窗口,真恨不得就走进去,把赫蒙宣拦下来。可一想到白日里赫蒙宣听说要同公主住在一个衙里时的为难,她就不敢造次了。

这小子,男女大防守得挺紧。不过也是好事。说明他不曾近女色,没有花心。自在站在一棵大树下,望着东厢,想东想西,面上表情一会儿忧虑,一会甜蜜。

跟在她身侧的几个暗卫不禁在树枝里纳闷不已。

及自在站够了,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暗卫们这才现身。

“明日,赫蒙大人发出去的奏报,在路上截住。”自在吩咐。

暗卫们吓了一跳。

“不是明刀明枪地抢。”自在不屑于他们的胆小,招他们过来面授机宜,“这包药是泄药,给信差下了。大灾之后,他们水土不服也是有可能的,若泻肚了,定不会疑心别的。”

“在路上耽搁两三天就行了。”

暗卫们握着这包解药甚是不清晰,“殿下,直接给赫蒙大人用药不就得了,他没力气起床,自然就不能回京了。”

自在立起眼睛,“不行,谁也不能动他。”

暗卫们忙应。

却又见自在眯起眼睛,自语道,“散功的药倒是可以用。他武力挺强,散了功,可以再用些软骨散……只是量不能大,不能伤身……”

暗卫们忙从怀里掏出两包药粉献上,“就是就是,用这两样,他就起不了床了。”

自在瞅着药,合计了一会儿,“先给信使用泻药,等我布置好了,杀苑广华那日,给赫蒙宣散功。”

“杀苑广华的事,不让能他沾手。皇上那有什么事,我给他扛。”自在眼里现出些温柔,又被坚定的光覆上。

暗卫们看惯了殿下自言自语,也不奇怪,忙行礼退走,忙着下药的事去了。

自在的侍女上来,替她收拾床铺。自在这才意识到已经深夜了。

她也忙了一天,年纪又小,自然熬不了夜。床铺好,困劲立刻上来了。

侍女把她抱上床,又往她怀里塞了个小抱枕。

“殿下,奴婢就就在外间,您安睡。”侍女柔声道。

“嗯。青鸾,天一亮就叫醒我,我要和……一起用膳……”自在迷糊起来,只吩咐了这半句,人就睡熟了。

青鸾轻轻给她盖上小被子。拉上了帘子。透过薄帘,看见自在小小的一团,蜷在床上,怀里还抱着那个小枕头。侍女笑着摇摇头,也就睡着了,才是个小孩子的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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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

自在挣扎着醒来。觉得还没睡,就天亮了。

她自己坐起来。青鸾立刻进来给她穿衣服。

“钦使呢?起没?”自在问。

“天没亮,赫蒙大人就带人上堤去了。”

“啊?”自在一下子醒了,“这么早,昨夜他睡得很迟的……会不会顶着黑眼圈……”

青鸾笑道,“大人年轻呢。听同来的人讲,大人五日夜少眠不休,奔来渑县。奴婢昨日瞧着,人还是挺精神的。”

自在听她夸赫蒙宣,也抿唇跟着笑。穿了衣服,她又想起一事,“他用早膳了没?”

“厨房起火,是有时辰的。”青鸾笑着摇头。渑县县衙因有公主入住,因此规矩上全依殿下起居。她未曾起床用膳,满衙里谁又能用?

“那哪成。”自在心疼起来,“来人,给东厢的院子起个小厨房。半大小子,饿着了可不好。”

“是。”青鸾笑应。

自在这才踏实坐下来,洗漱用膳。

青鸾看她着了男装,就知道她又要上堤,拦道,“堤上风大水大,您一个小姑娘,跑上去,看吹皱了皮肤,变丑了。”

“咦?”自在迟疑了,跑回来照镜子。鸭蛋圆的铜镜磨得亮亮的,里面一个俏丽的小姑娘笑眼晶莹。

“哪里变丑了。”自在松了口气,却也不张罗着上堤了。

“让他去吧,他是钦使,得多出点政绩,我不去掺和了。”自在自语。

青鸾笑应。心中却明白,从来做事当仁不让的殿下,为了赫蒙宣却甘心退让,可见将这人稀罕到心窝里了。当下出院,立刻吩咐人准备膳食,送到堤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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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公主殿下在衙内堂上召众人议事。

赫蒙宣从堤上赶过来时,自在瞅了一眼,见他全身都是湿的。今天下了一整天的雨,赫蒙宣估计也是被淋的够呛。

公主马上吩咐备姜汤,“大家都先喝一碗,小心着凉。”

众人齐道谢。

姜汤送上来,蕴着热气,把堂上的人都薰暖了不少。赫蒙宣捧着碗,站在一侧,就直接喝了。自在坐在案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举一动。只觉满屋人喝姜汤,也不抵赫蒙宣一人痛快。

放下汤碗,又有下人送进热乎的膳食。

“来来,快吃快吃。”公主亲自招呼大家吃饭。

堂上桌案就两条,公主占了一条,官员们占了另一条,就显得挺挤了。

“赫蒙大人过来吃。”公主见赫蒙宣走到一边,忙招呼。

赫蒙宣迟疑了下。

瞧那样子是不准备与公主同案而食,自在眯了眯眼睛,“条件简陋,一切从简吧。”

赫蒙宣警醒过来,这该是指昨天宿衙的事吧。他当时还自省呢,这会吃饭还挑桌,岂不显矫情?

公主昨日的严厉,是给赫蒙宣留下了极深印像。于是,自在于笑眯眯间,看见赫蒙宣端着自己的食盘走过来。

“殿下。”

“好好,快吃吧。”自在把自己的食盘往前推了推,笑眯眯地亲递给他一双筷子,“大人上堤一天,辛苦了,一盘怎够吃,来把这盘也吃掉。”

赫蒙宣垂目,看见自在嫩白的小手,递过一双筷子。纤细的手指,还不及筷子粗。他道了谢,伸手去接筷子。许是没接好,两人手指碰在了一起。柔软肌肤,温暖干燥,从指尖闪电一般传过来的暖意,让赫蒙又不期然红了耳朵。

“吃饭。”自在似是未觉般,笑着把筷子放进赫蒙修长的指间。

“是。”赫蒙宣这才意识到,自己要在公主笑眯眯地凝视下,吃完眼前的东西,不觉脸都红了。他赶紧埋头进食盘里。

半大小子,吃起饭,旁人看着也香。自在就是这样津津有味地看赫蒙宣把面前的两个食盘都扫光。心里怡然地想,阿宣生龙活虎的,又不挑不拣,瞧着就喜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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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前。

商议完事情,大家都陆续告退了。

赫蒙宣坐在下首的条案旁,看文书。

“赫蒙大人。”自在出声。

赫蒙宣这才注意到,公主仍在堂内。

起身道,“天晚了,殿下该早休息。”

自在从案后绕出来,走到他面前。

赫蒙宣注意地看她的腿,仍是一瘸一拐的。他心里叹了口气,“殿下,此处阴雨连绵,您腿上的伤……还是尽早移到京城去养吧。”

“喔?皇上有旨意了?”自在明知故问。

赫蒙宣抬目瞅了她一眼,几天前他派出的信使,都病在了半路上,好巧不巧,说不定就是这位殿下弄的古怪。

自在脸皮厚,没有一丝窘态。

赫蒙宣从怀里掏出一条小小的薄绢,展开,双手递过来,“皇上有飞鸽传书来。”

自在怔了下,就着他手,扫了一眼薄绢上的字。

“皇上意思,您这两天就启程。”赫蒙宣低声。

这么急?自在沉吟不语。

赫蒙宣亦沉默。两天前,自在入衙内大牢,单独见了苑广华。不知谈了什么。下午,苑广华就从牢里递出口信,自请率领一众获罪官员,上堤防汛。

第二日,这样一支特别的防汛队伍就开到了堤上。

今天是第三日了。

“再缓两日吧。”自在也低声。但她亦明白,这样不是办法。

赫蒙宣垂目,看着自在虽不及自己胸高,却挺直腰背,目光坚定。她定是不会放过苑广华的吧。是要在堤上动手?赫蒙宣心里计议已定,“殿下启程吧,后续的事情……属下来办。”

自在惊诧地看着赫蒙宣。赫蒙宣低垂眸光,眼里含着深遂的光芒。

他定是参透了自己的主意。自在抿唇,秀丽的眉毛拧成了结。

青鸾走上来,给她披披风。

“恭送殿下。”赫蒙宣在她身后单膝跪下。

自在背对着他,点点头,“大人也早歇着吧。”

“是。”

两人在堂上分别,各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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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暴雨又降。

清晨,赫蒙宣即要离衙上堤之时,一个宫装女子走至东厢。

“大人。”青鸾温和地拦住他。

赫蒙宣收住步子,见是宫中女官,忙问道,“公主有事吩咐属下?”

青鸾招手让身后一个内侍上前。

赫蒙宣转目,见那内侍手中捧着个托盘,里面置一只玉壶,一只玉杯。

“天降暴雨,殿下赐青叶酒与大人驱寒。”青鸾轻巧地说了缘由,便停下看赫蒙宣。

赫蒙宣目光从那托盘,调回青鸾脸上,又看向托盘中的酒杯,脸色阴晴不定。

青鸾也不急,只垂目静待赫蒙宣谢恩喝下。

今天天未亮,公主亲手调了这壶掺了药的酒。

“青鸾,给阿宣送过去。”公主亲自选了酒杯和托盘,放在她手上道。

“是……”青鸾心里叹气。这药下的,也真是堂堂。

“信使入京已经是迟了,徒惹皇兄猜疑,是我误了阿宣。昨晚我见他神情,怕是猜到了我和苑广华谈了些什么。他怎么那么聪明呀。”自在叹气。她虽与赫蒙没共过事,但线报上早已经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了。以他性情,必是要挡在自己前面去办事的。她怎能让他一人去扛。

自在又心疼赫蒙得有几日缠绵病榻了,叹气道,“就这几日,他难受些,我陪着他。”也好过皇上疑他,怨他,让他百口莫辩的好。

“殿下,……”青鸾想说什么,却无从开口。这是公主赐的酒,赫蒙不可能抗旨不遵。堂堂皇皇地给他下了药,公主您自己在皇上那,可怎么择出来呢。

“去吧。”自在拦住她的话,“阿宣该出衙了。还有,喝了这酒,先别让他出衙。”中了散功药和软骨散,他身子定是虚弱到极点。门户大开之时,淋了雨,定会着风寒。

“是。”青鸾退下。

截住赫蒙宣,正当时候,晚一刻,他便出衙了。

青鸾看着赫蒙宣阴沉着面孔,深深的眸光里,几经挣扎。

“属下请见公主。”人已经撩衣跪下,并未接酒。

“喝了赐酒,公主自会见您。”青鸾轻声道,语气里却不容置疑。

赫蒙宣抬头,看见门口,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立在那里。是昆山的尚祖师。

赫蒙宣闭了闭眼睛,明白今日自在必是要留他在衙内了。

内侍上前一步,将酒杯递到他面前,“大人请喝了吧。”

赫蒙宣艰难地接过来,觉手臂有千钧重。便是穿肠毒药,也不及此刻心境。

尚昆抬步走进来。赫蒙宣把酒杯放在地上,执子侄礼,一叩在地,“参见师祖。”

尚昆是他父侍们的师傅,太上皇也尊他为师,他这一叩,倒是合礼。

尚昆点头,“行了,不必多礼。”用目示意地上的酒杯,“快喝吧。”

赫蒙宣无法不遵,内心却极度挣扎。

“师祖,宣是男子,那样的事,不该沾染公主的手。”

尚昆目中现出温和光彩,“好孩子,自在不是你想的那么脆弱,她做得出,便承得起。倒是你……哎,她希望你做个纯臣呢。”

一句纯臣,让赫蒙宣百感交集。

他深知,自己是天子近侍,虽占宠信,却不是纯臣。若经此事,能得外放,他从下面一路历练,有朝一日再入朝堂,才当得起能臣,纯臣之称吧。

“喝吧。”尚昆久居西北,更明白他心情,亲自将酒杯拿起,送至他唇边。

赫蒙宣跪在原地,肩上压下来的尚昆的大手,力含千钧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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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已经是第二日。

赫蒙宣轻轻转了转头,目眩。想抬抬手坐起来,一丝力气也没有。

不仅散了功,还没了骨头一样。这毒中的,哎……

额上有温凉毛巾轻轻覆下来。

赫蒙宣这才注意身边有人。

艰难转头去看。

一个青衫的身影,娇小纤细。就坐在他床榻上,两人挨得很近,少女沁香的气息,柔柔地将他笼住。一双温柔的小手,正给他轻轻按着麻痹的手臂。

“公主?”赫蒙宣惊诧出声。

自在停了手看他。赫蒙宣睡了一日夜,声音有些哑,气息正微,这一声,竟似呻吟。让她浑身都一紧。

“醒了?”自在移走他额上的毛巾,用手试了试温度。

那小手软软的,又有些凉,放在额上甚是舒服。赫蒙宣闭目,感受到小手在他额上流连了一会,又徒手拭去他颊边的一滴水滴。

自在手测,赫蒙宣已经不烧了。可不知为什么,手指划过他的脸颊却极度烫起来。

“对不住,原不知你竟发着烧呢。”自在非常自责。哪有给发烧的人喝散功药的。

一杯药酒下去,赫蒙宣昏迷到了现在。

“无妨,我筋骨壮。”赫蒙宣艰难地回了句。

可能是发烧身子正虚,公主下的药量估计也挺足,他觉得不仅身子无法动弹,连唇角、舌尖,都是麻的。

“喝药吧。”自在亲自接过一盏药,“解药也是猛药,先把风寒症医好,再用解药。”

软骨散无须解药,三日可解,散功的药须解,也得烧退了再说。

赫蒙宣抬不起手臂,急示意一边的青鸾接手。

青鸾是亲手送他毒酒的人,此刻也非常歉意。不过再抱歉,也不会抢了公主肖想了好长时间的活计,青鸾抱歉地冲赫蒙宣笑了笑,竟带人退了出去。

赫蒙宣瞠目结舌。

自在一勺药已经到唇边。

“喝吧,喝了药病就好了。”自在以为他怕苦味,一边喂,一边轻轻劝。

“喝完了,有青梅蜜饯。”

赫蒙宣无奈,含住小勺。可舌尖都是麻的,一口药,有一半洒出来。

自在赶紧用指尖拭了拭酒出来的水珠。

再喂一口,呛了下,上一口药也呕了出来。

赫蒙宣难受地皱眉,示意不要再喝了。

自在心里着急,直接含了一口。

赫蒙宣眼睛都睁圆了。

自在只得把这口药咽到自己肚子里,苦得脸都皱了,解释道,“小时我喝不进药,父侍和母皇,都是这样喂的,肯定不会呛着你。”

赫蒙宣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了下,喘息着道,“芦管……吸……”

自在苦着脸,“渑县全境都被洪水过了一遍,哪有半根芦管在?”

“肯……肯定有,……找找……不……不喝……”赫蒙宣挣扎,轻而易举被自在按住。

“别这样,喝药嘛,苦味有些,过后给你蜜饯。”自在又含了一口,不由分说,用手捏住赫蒙宣的下巴,把这口药渡了过去。

赫蒙宣想闭紧牙齿,却没有一丝力气。轻而易举地被渡了口药,还觉得有只小舌头顶开齿端,直接探了过来,象确认药是不是咽了下去般,在自己的口里逡巡了一番,才收了回去。

长到十七岁,他哪里经历过与女子这般亲近,虽然对方才八岁。赫蒙宣全身都绷紧,额上全是汗。一口药咽下去,从嗓子一直灼到胸口。

他的唇一经释放,就胸脯起伏,剧烈喘息。未及缓过这口气,眼前,是自在放大的脸,又一口药,柔软的唇直接覆了上来。

“唔。”赫蒙宣窘迫至极,却无力。想挣扎,却被自在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从没有无助到如此地步。

自在忍着嘴里的苦味,心里却是甜蜜无比。

一碗药,用了十几口才渡完。两人都喝得毕生难忘。

喂完了药,两人相对喘息。好一阵,才平静。

“苑广华昨日坠堤,溺水而亡。”自在哑着声音。

赫蒙宣沉了好一阵,垂下目光。

“我,已经奏报皇兄,免他家人流刑,妻眷可不入官奴籍。过几日,入殓后,便将他家小迁到西北去。西北官学私学兴旺,若他后代出息,可凭读书,重取功名。将来为国家出力,可赎他父亲罪孽。”

“嗯。”赫蒙宣闭目。这事若他来办,也不可能比这个结局更圆满了。

“你病好些,咱们就启程。”自在用了咱们这个词,觉心里甜蜜蜜的。

“已经不烧了,明日请公主赐下解药。服后就启程。”赫蒙宣垂着眸光。

“好。”自在上手,替他掖了被子,又用手指,替他拭唇边的药液。

赫蒙宣往被子里缩了缩,自在的手指停在空气里。

“大人家中可有眷属?”自在突然问。

赫蒙宣抬目,看着自在晶晶亮的眼睛。

“心中可有属意伴侣?”

自在问得很直截,这些问题,她不是不知答案,却按照某条章程,问了出来。

赫蒙宣未答,只垂目,怔怔地看着两人紧挨在一起的身子。自在脱了鞋,就坐在他的睡床上。她的裙摆与自己的被子搭在一起。她的袍袖上有流苏垂下,与自己散开的头发微微交缠。她的小手正伸进被子里,一下下的,替自己按着麻痹的腿……

赫蒙宣轻轻闭上眼睛,沉了好一会儿,缓声答道,“宣,未有婚约,亦无心仪之人。”

自在心里狂跳,面上使力压抑。

“好。那回京后,我即向皇兄请旨……”自在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干得冒烟。她迟疑了下,柔声解释,“我还未成年,无法立主夫,卿入公主府为侍君……”自在停了下,忽觉这样的安排让他委屈,“委屈你了,日后……”

“无妨……原是宣身份使然,公主无须承诺别的。”赫蒙宣抬目看她,柔和的目光里,没有怨怼。

自在疼惜地帮他掖了被角,轻声又坚定,“阿宣是最好的。”

赫蒙宣被她这孩子气的话柔软了眉眼。

自在怔怔地看着他,入了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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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赫蒙宣于睡梦间,觉得有一片桃花瓣,落在自己的唇上。轻轻柔柔,软软甜蜜。

他在梦中,眼角全湿了。数载前,一夕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世子袭爵位,离开了生养自己的西北,进了陌生的宫城。长大些,才知道以自己这样的身世、身份,孤独一生终老才是最好的归宿。可眼前,却有这个八岁的小女孩,她用了计,使了手段,又堂堂地表明了态度,直接求取。他再不经情事,也不会感知不到她的心心念念,爱重情深。

梦中的赫蒙宣露出些苦笑。自己还曾劝皇上召她回京。也不知是谁入了谁的圈套里。

于此刻,许是他病得没力气。他实在不愿再去想什么权谋计较,也无力在她温暖的气息中有什么算计。只觉疲惫困倦。在这个小女孩温柔的爱意里,他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