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咚咚咚……,一阵起营的角鼓声远远传出,大唐南征大军度过了士气低沉的又一个夜晚后,缓缓苏醒过来。
此地已深入至南诏国都城太和城附近,按理说一路顺利杀至此处,唐军应气势如虹才对,但唐军营中的老兵却越是靠近敌国都城,越发感到恐惧。因为谁都知道,这一仗是在一个多月前大唐剑南留后侍御史李宓率领七万大军惨败于太和城下后,纠合了剑南道所有的残兵败将以及老弱病残,号称五万之众,所做的一次绝望的反扑。
两年前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八万大唐精锐惨败于此,如今李宓率领的七万大军再次惨败,若不能扭转战况,他的人头必然难保。因此,这次行军,便成了从上至下,人人皆未抱着取胜信心的绝望反扑。
萧云与常欢自然在被征调之列,由于这支大军老弱残兵占了绝对多数,常欢凭着老当益壮的模样,被任命为掌管十人队的伙长,萧云与其余八名少年皆归常欢管属。
那八名少年最大的年纪才刚十七岁出头,最小的只有十四岁,都是此次被强征来作为先头七万大军的后务部队,谁知适逢正军大败,主帅妄图侥幸扭转战局,竟会拿这些毫无战斗力的后务军来做一次毫无希望的赌博。
那八名少年都是平生头一次出远门,虽也感到军中士气低沉,却也忍不住少年人猎好新奇之心,在常欢带领着简单出操后,聚在一起,望着大营西侧燃烧了整整一夜的冲天烈火指指点点。
一人问道:“那是在烧什么呢?烟可够黑的,不怕被敌军瞧见么?”另一人嘲笑道:“你懂个求。听说大帅正为找不到南诏蛮子睡不着觉哩,咱们五万大军,足抵得上南诏蛮子满国之兵了。”又有一人拿鼻子深深嗅了嗅随着微风传来的异味,说道:“这般大的火,是想将密林烧光么?那为啥不许我们靠近观看?”众少年七嘴八舌,望着远处冲天烈火议论纷纷。
常欢端了两碗稀粥,递了一碗到萧云手里,一齐坐在营帐门口,默默倾听少年们说话。二人手里的稀粥颜色发绿,米粒未见几颗,全是就地采摘的野草荒菜。上一场战败,粮草不继便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一次纠集新军前来,分发下来的口粮少得可怜,不过即便如此,到得此处,也已粮绝,火头们无奈之下只得采摘任何见得到的野菜嫩草,用来充作粮草,但云南自古以来便是各种有毒草木的喜生之地,因此屡屡有人误食毒草毒菜,加之军中大部分是老弱,被瘴气一染,更是瘟疫流行,虽然李宓下令强行军,但至此也不得不停下略作修整。
角鼓声再次传来,众人情知是下令集结出发。那八名少年嘻嘻哈哈整理军务,随着一阵风从西方吹来,带来浓重的焦臭异味,犹如猪肉被烤焦了一般。其中一名少年嘿嘿一笑,说道:“这味儿可香,难道负责烧林的兄弟偷猎了野物,烤熟了解馋?”几人一听,被引得口水长流,有人骂他不该引诱大家的馋虫,有的则学他伸长了鼻子使劲闻嗅,笑着附和起哄。
萧云缓缓将碗中滋味怪异的稀粥喝个干净,起身麻利的整理完军务,静静等着常欢下令列队,听见少年们笑闹,冷冷说道:“你们想吃么?可知每日里那些忽然倒在地上的士兵都去了哪?”他一路上甚少说话,此时冷不丁一开口,竟令几名少年猛然一怔。其中一名少年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说西边烧了一夜的熊熊烈火,是在焚烧军队的同伴尸身,不由张大了嘴,望着烈火方向,摇头道:“哄人的吧,咱们军规里说了,就算在战场上也不能不顾同伴的尸首,必须抢夺回营,好生安葬,怎么能是你说的这样?”
萧云也不分辨,自管站在一旁静候开拔。那几名少年被他刚才的话影响,转头问常欢道:“常大哥,他说的当真么?”军中不分年纪相差几何,都以兄弟相称,因此常欢虽然年长许多,少年们依然称他为大哥。常欢嘿的闷笑一声,看了萧云一眼,对少年们道:“哪有那么多人来烧?加紧了,马上就开拔了。”
少年们齐声领命,加紧收拾完毕,大军随即集结,往太和城出发。
萧云跟在自己一伙队伍最后,身旁车辚辚马啸啸,时不时令他恍若回到二十出头,初往安西的那段热血沸腾的时光。更不时的,在耳畔回响起一个多月前,与成兰陵临别之际,她说的话:“……以明年今日为期,到时我便嫁人……”,当时他脱口便想说:“你嫁人吧!”但不知是因太久没有与人说话,而至一时间吐不出言词,还是对着不共戴天的大仇人的女儿,竟还存着留恋和不舍之心,才致最终选择了不发一言,继续装傻装痴。
他其实自从清醒过来后,便再未有过沉溺于自己内心深处不闻世间万事的情形。当他获知自己得到皇上开恩大赦之时,感到的却是极度的失望,当夜便不顾一切欲以三尺腰带悬梁自尽,可偏偏狱卒搭救,教他就连寻死也不能,后来连连梦到父母临死前的模样,一遍遍对他重复着要他好好活下去的叮咛,令他再也不敢有自杀寻死的念头。
他在心里极为愿意回到父母才刚遭到毒手之后的那一段什么也不知道的日子,就算心里难受无比,可怎么也不比不上清醒时,那样深入骨髓的痛楚。
而成兰陵那美丽无比的身影,又总能在他回想任何一点一滴的往事之时,突然跳进他的心中,令他不得不放下手中正做着的一切,拼命想要将她的影子驱赶出去。于是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名不言不语痴痴呆呆的傻子。
他不是不想报仇,时常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的想要运气练功,每次都被浑身经脉传来的奇痛震晕死过去,但经过无数次尝试、努力,却连一丝一毫恢复武功的希望也没看到,再想想成无心那震人心神的惊雷剑法,报仇的念头越来越不敢想,人也越来越心虚,就连夜间山野中忽然传来一两声异样的响动,也能惊得他心跳若狂。
于是他只有装出一幅痴呆的傻样,不仅是在掩人耳目,更是想要欺骗自己,一个劲的让自己忘记所有一切。他极为愿意自己真是个傻子。
行军鼓角频频敲响,那是传达急行军的军令。可这队唐朝大军只是乌合之众,除非他这样本人自带马匹的,否则哪有大唐精锐那样,即便在步兵队伍,也是人手至少一匹战马代步的装备?因此军令急行,实则犹如龟速。
常欢与他心照不宣,这样一支毫无战力的军队,南诏国军队却不来稍加阻截,唯一的可能,便是诱敌深入,一举全歼。
萧云竭力将全副心思放到这次行军上面,凭在安西两年多跳荡军中多次斥候经验,自是不难判断此行凶多吉少。他自然知道自己武功全失,只同于一般成年男子的战力,只要两军一旦开仗,生死便只是一分神之间的事了。
追风逐电与他分别日久,重回他身旁的喜悦经过这一个多月来,依旧未去,总想载着他扬蹄飞奔,但他甚少骑在马背,只是牵着躁动的马儿,静静跟在队伍最后。
经过前面密林,忽听战鼓急促雷动,铮笳齐奏,传令军士此起彼伏的喝声惊恐传来:“右翼来敌,右翼来敌……布阵……布……”前令还未完毕,后令又到:“左翼敌骑……吐蕃兵,吐蕃骑兵……别慌。别慌啊……”,从未经历过实战的这支唐军,前军陡然遇敌,队伍立即大乱,紧接着恐慌犹如瘟疫一般往后延递,后军也开始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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