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兰陵越听越觉糊涂,想起此行是去应萧云之约,当下悄悄从偏门溜了出去。直到此时,她孤身一人走在大石砌成的闹街之上,才真正感受到已远远的离开楼兰。传闻中充满神秘色彩的长安城如梦似幻,宽广平坦的街道纵横交错,两旁各摆放着红木叉子,将来往行人分散在大道两侧,当中留着一多半宽度,不时有大队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骑马经过,一般百姓却无人胆敢踏足。
人群中时见各色胡人,有的还穿着唐人的长衫襆头,而唐人好多也作胡衣胡帽打扮,特别是年轻女子们,在这盛夏之际,尤喜穿着轻纱半臂短衫。雪白肌肤裸于烈日之下,发散出醉人的光环。
她放眼望去,任何一处街道都似乎长得没有尽头,身旁人群比在楼兰城举行祭祀或庆典之时还多。一抹轻雾裹上骑附在龙首山巅的皇城,令孤身走在异乡街道的自己倍觉渺小。
她心中隐隐对这大得超乎想象的城市生出一丝害怕,不过如画般红墙碧瓦的繁华,却又让她感到欢喜和好奇。她定下神,找路人问明方向,顺着永安渠往南行了片刻,便来到胡商遍布的长安西市。
长安分东西两市,这西市最是胡商聚集之处。其时长安城中约有一百万人,胡人便占有两成之多,而这西市正是以经商为主的各国胡人们互市商品的主要场所。长安素来有句俗话“东贵西富”,便是说东边集中了长安城中有头脸的显贵人等,而西边则是被善于经商的胡人所占据。
成兰陵刚才已打听清楚,去往萧云家所在的崇化坊斜穿过西市最是捷径。西市中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还有大量各色艺人,吐火吞刀,唱歌跳舞,幻戏障眼术等不胜枚举;商铺旁更是摆满了各种小食异物,她识得的就有头羹、石髓羹、白肉、胡饼、软羊、大小骨角、炙犒腰子、石肚羹、入炉羊罨、生软羊面……之类,其余还有大量各色食物,却是闻所未闻。来往行人中更有众多青年,头发或披散或光头,袒胸露臂,身上刺有各种鸟兽图案,横行过街。
她一脸惊奇,忍不住频频回头观看。西域民族虽然也喜纹身,但有这许多人全身纹满图案的却也少见。她正东张西望,忽见前面十几个少年将一名肤黑眼长的少年围在当中,那名被围的黑肤少年大声说道:“哼,爷爷一人不敌众狗,但只须追着带头的狗头狠打,也不见得便会吃亏。”围着他的一名少年怒道:“外乡小子,我们长安城可不是野狗撒野的地方。”那黑肤少年闻言露出诧异的神情,怪声道:“你们长安城?只看你们那小鬼也似的模样,便知是来自化外之地的蛮子,爷爷这个堂堂汉人还未说话,倒被你们抢了我汉族的地盘,哼哼,可笑,可笑。”围着他的少年大多是胡商子弟,听那黑肤少年语带侮辱,顿时怒从心生。
成兰陵凝目细看,却见那黑肤少年正是自己要去寻找的萧云,此时见他才到长安城来,便又在这处与人好勇斗狠,心中甚觉好笑,当即挤进人丛,喊道:“萧云,萧云,你又与人打架么?”
萧云正全神贯注准备大打一场,忽听成兰陵叫喊,转头看见一名仙女般的小姑娘望着自己,心中顿时一阵欢喜,却又一阵烦恼,暗想:“怎的才只两日不见,公主小姑娘便又漂亮了几分,难道这长安城真能让人变漂亮么?那我怎会还是这般黑呢?”
成兰陵见他呆呆看着自己也不说话,又叫道:“萧云,你不认得我了么?”围住萧云的少年们一齐拿眼盯着她看,让她好没来由的一阵心烦。
萧云停下胡思乱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和你那二十几个兄弟从不分开的,他们也来了么?”说话间便欲趁机走出包围。刚才和他说话那名少年嘿嘿一笑上前拦住去路,道:“小子,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儿么?说吧,今日此事如何交代?”他心下根本不信萧云所说的话,不过见成兰陵气度不凡,一身裙衫又是华贵高雅,一时倒摸不准这二人的来历。
萧云退后两步,呵呵笑道:“误会,误会!谁人不知几位都是这长安城中响当当的人物?我原本想和诸位交个朋友,故意闹着玩儿哩,嘿嘿,既然大家不喜欢,那我立即走开便是。”
刚才和他说话那名少年冷冷笑道:“哦?既是想和我们交朋友,起码也应给兄弟们介绍介绍这位小娘子吧?”成兰陵闻言大怒,却见萧云神色自若,当下强忍怒火,听他怎么说。
萧云在心中快速盘算道:“这些杀坯看来是不会轻易放过爷爷我,哼,你娘老子的,若不是公主小姑娘这时候出现,爷爷我起码也能放倒三五个,怎的也不会输了脸面。”他不知成兰陵从小习武,认定她只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生怕将她连累。
他心知自己万万不是这群少年的对手,晃眼看见街旁店铺卖的红酱,当下计上心来,大喝一声扑向那名和他说话的少年,同时大叫道:“谁若欺负小姑娘,谁他娘老子的连狗都不如,……,不,是猪养的。”那少年未料他在如此众寡悬殊的情形下还敢主动发难,竟被他死死拽住衣襟挣脱不得。
萧云运起全身力气,拉着那名少年往街旁红酱店拖去。二人边走边扭打,围观的众少年高声笑叫,一时也不去插手。
成兰陵本想上前帮忙,但听萧云咒骂这群少年,言下之意生怕他们趁机来欺负自己,心下竟喜欢极了被他护着的感觉,一时也不知是该上前帮忙好,还是就让萧云去逞这英雄好。
扭打的二人已至红酱店门口,萧云拽紧那少年一齐扑身往酱缸上摔去,暗中却腾出一手,抽出腰间短刀,用刀柄猛力砸烂酱缸。那少年已被他纠缠得脑中昏晕,与他双双摔入流满一地的红酱里面,忽觉手中多出一物,慌乱中无暇细想,捏紧手中之物挣扎站起,却见自己手持一把二尺来长的短刀,萧云则颤颤巍巍弯腰站起,捂着肚子怪叫道:“狗子,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我,唉哟,快报官呀,这狗子杀人了。”他此时浑身红酱,旁人哪分得清他身上不断流下的是酱还是血。众少年被惊呆了,只道真个弄出人命,当下唿哨一声,瞬间跑个干净。
成兰陵眼见异变突起,心中也是一惊,顾不得去追那群少年,抢到萧云面前便欲探他伤势,却见他快速跃身而出,拉了自己便往与那群少年刚才离去相反的方向奔逃。
二人跑得一阵,眼看已到西市东门,听见身后叫骂声传来,却是那群少年情知上了萧云的当,去而复返追了上来。
萧云拉着兰陵往人丛中挤去,来往行人见他浑身红酱,纷纷闪身躲蔽,主动为二人腾出一条路来。二人七拐八拐,将追赶的少年们远远抛下。萧云慌不择路,眼见街角有座酒楼,当下拉了成兰陵冲入躲了起来。二人贴着窗棱偷眼看外面,只见那群少年怒气冲冲的追着往前去了。
萧云这才松了口气,成兰陵却一脸笑意,斜眼盯着他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哩。”
萧云脸上发烧,争辩道:“我哪里是怕他们,只是不想和一群狗子打架罢了。”心里却想:“若不是拖着你这个美小娘,哥哥倒不怕打架。”
“你们两个小娃,赶紧出去玩耍,不许进来胡闹。”二人闻声回头,只见一名腰围白巾的堂倌儿盛气临人站在身后。萧云本就觉得憋气,此时见这堂倌儿一幅势利嘴脸,当下掏出一大窜铜钱来一晃,大声说道:“你瞎了狗眼,爷爷和公主小姑娘是来吃酒的,快快安排一处上好的位置。”他手上这窜铜钱少说也有五、六百文,其时一匹绢也就值十贯铜钱,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用度。那堂倌儿见钱眼开,又见成兰陵打扮高贵,顿时换过一付嘴脸,赔笑道:“唉呀,小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恕罪则个,请随小的去楼上雅座。”
萧云和成兰陵相视一笑,跟着那堂倌儿来到一处靠窗的雅座。那堂倌儿哈腰问道:“小爷和这位天仙小姑娘想吃些什么?”
成兰陵见那堂倌儿前后判若两人,神情滑稽,不由轻笑出声。萧云却高兴万分,只觉得能博成兰陵一笑,直比做任何事也舒心。不过二人初来长安,并不知晓酒楼行情,当下萧云问道:“我要一套干净衣衫,一桌上好酒菜,这些钱够么?”
那堂倌儿心中一喜,暗想面前这二位看来是才到长安城的土包子,正好狠狠的宰上一笔,当下说道:“只要小爷不是要穿那锦绣杭绸,自是够得了的。另外不知二位想吃些什么口味?”萧云问道:“你这有什么好吃的?”
那堂倌儿双手一合,习惯性的历数道:“敝店有鹅鸭鸡免肚肺、旋煎羊、白肠、鲊脯、黎冻鱼头、姜豉类子、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麻腐鸡皮、麻饮细粉、……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签盘兔、炒兔、葱泼兔、假野狐、金丝肚羹、石肚羹、假炙獐、煎鹌子、生炒肺、炒蛤蜊、炒蟹、炸蟹、洗手蟹之类……”,他说得唾沫飞溅,萧云和成兰陵却听得一脸茫然,连忙打断道:“你就着买衣服余下的钱,给我们安排一桌酒席吧。”
那堂倌儿闻言,心中已是乐开了花,眼看一笔小小横财唾手可得,忙道:“小爷小娘子,小的定给二位安排一桌上好的酒菜,另外果子糖饼二位看要点什么,有瓜果糖饼,有素签纱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芥辣瓜旋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离刀紫苏膏、金丝党梅、……”,他心中高兴,又一时说顺了嘴,竟然把所有的吃食统统向萧云和兰陵报了一遍。萧云早已听得几欲晕去,怒喝道:“小爷快饿死了,快去上菜。”那堂倌连忙赔笑道:“是,是,很快就来。”这才转身小跑而去。
萧云和成兰陵看那堂倌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萧云问道:“你怎会在市场里面?”成兰陵道:“我……我是无聊闲逛,哪知就碰上你了。”
萧云心下微感失望,说道:“我前两日去布政坊火祅祠找你,却被你爹的手下人轰了出来,还担心见不着你了哩。”成兰陵未料他竟已先来找过自己,面色微红,轻声道:“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二人说话间,却见那堂倌托着一个大盘,上了几个餐前小菜,另有一套普通布料的衫袍。
萧云起身走到里间换过新衣,只觉不甚合身,勉强整好衣冠,走回桌前,却见那堂倌儿竟还送上了两壶上等好酒。
二人在这远离故土的陌生他乡重逢,心中极为欢喜,也学着大人模样,一阵推杯换盏,不多时便已醉眼朦胧。
两人少年男女在这酒楼上甚为抢眼,尤其成兰陵那被酒意映得更加娇艳的面容,在这喧嚣的酒楼中显得更是出众。
二人酒助兴致,话题滔滔不绝,不多时天色已是大黑,酒楼中客人未见减少,反越聚越多。
二人喝得飘飘欲仙,又听丝乐鼓声大作,只见一名身穿半臂胡服的蒙面女子行过桌前,那女子忽又退回身来,圆睁一双勾魂大眼,惊问道:“兰儿,你……,你怎的会在这里?”
成兰陵循声望去,却见眼前女子亲切婉转熟悉异常,心中惊喜交集,一把拉着那名女子的手,叫道:“雅莎?”那名女子眼中两滴泪水旋即滴出,将成兰陵紧紧搂在怀里,喃喃说道:“想不到我还能再见到你,这可真好。”
有人“登登登”跑上楼来,对雅莎说道:“雅莎大娘,客人都等着看您跳舞哩。”雅莎轻抚一阵成兰陵的脸庞,说道:“兰儿,你等着,我跳完舞再来和你说话。”
酒客们都是为看雅莎跳舞而来,早已吵嚷着不断大声催促。二楼当中是个四四方方的大天井,以便楼上酒客能放眼下方正中的舞池。
萧云好奇发问,却见成兰陵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不再问,放眼去瞧舞池中开始跳舞的雅莎。他是初见雅莎跳舞,虽还只是少年,不过却也被雅莎那扣人心弦的舞姿撩拨得心头乱跳。旁观的酒客更是震天价的喝彩,雅莎连着跳了两曲,众人已是如痴如醉。待到雅莎舞毕上楼,观者这才回过神来,大叫着雅莎的名字,掌声笑声不绝于耳。雅莎站在回廊旁含笑团施一礼,然后对成兰陵和萧云招招手,拉着二小来到后院房中。
雅莎迫不及待,问道:“兰儿,你怎会找到我这里的?”成兰陵复又见着雅莎,心中高兴,当下一五一十将此行种种情形详细对雅莎讲了一遍。
雅莎神色数变,当听到萧云的种种行为时,一双妙目盯在他身上,随着成兰陵的讲述浅笑不止。
萧云听到成兰陵诉说当时在沙洲城中自己如何被人抓住一节,忽然那心中一动,对成兰陵和雅莎说道:“公主小姑娘,雅莎大娘,我去去就回。”成兰陵正和雅莎述说别来想念,由得萧云自行来去。
萧云快步走出酒楼往家回去,此处离家甚近,不多时已来到家门。他却不从正门进入,跑到后院悄悄翻墙进去,摸到父亲的书房,将悬在墙上的一支羌笛剑偷了出去。刚才他听见成兰陵讲述历险细节,觉得她无一丝傍身之技甚为不妥,当下想起父亲千金购得的这支羌笛剑来。这支羌笛剑锋利异常,剑身隐于笛中,玲珑便携,而且丝毫不影响吹笛的音色,剑身弹开长二尺三寸,正好适合兰陵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家用来防身。
他兴冲冲的提着羌笛剑回到雅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