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丽热伊惊呼一声,急切之间纵马奔到萧云身旁,伸手重击他一拳,嘴里咿呀乱叫着示意赶紧逃走。
萧云不避来拳,见她如此惊慌,情知不妙,当下调转马头,落荒而逃。
二人都已人困马乏,跑不及远身后追来的马队蹄声已是震耳欲聋。萧云回头张望,只见追来的骑兵人人玄衣红边,却不是吐蕃人打扮。不过这红黑相间的兵服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式样。
公主堡下茫茫草原一望无际,平坦如死水一潭,片刻后二人便被追上截停。古丽热伊悲呼一声,终于掩面哭了起来。
萧云历经沙场生死,此时自是不惧,但临走时热伊姆托孤的话音萦绕脑海,却令他心肝欲焚。他快速打量追来众人,只见大多肤色黝黑,脸庞多有红晕,颇似大唐宿敌吐蕃人的模样。但却又与吐蕃士兵截然不同的兵服打扮,尤其领头那名中年贵族模样的男子,长相更似地道的中土汉子。
他心头讶异,那名中年贵族男子瞧见他也是微微一怔,用一口流利的汉语问道:“你是唐朝人?”
萧云听这人说的是汉语,顿时心中稍安,答道:“在下正是。兄台想来也是我大唐子民吧?”
那中年贵族男子冷哼一声,道:“本王乃是汉盘陀国的王族,与你的唐朝毫无牵扯……,你怎会与这塔吉克女人来到此处?”
萧云仔细听他说话,暗自盘算脱身之策,口中拖延答道:“在下回去唐境,恰好遇到吐蕃人烧杀一群牧民,于是护送着这母儿三人奔逃至此,还望兄台怜她孤儿寡母,放她们回去族人那里。”
那中年贵族男子哈哈大笑道:“杀的又不是我汉盘陀国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哈哈哈……”,他收住笑声,转用严酷的语调又道:“这里方圆两千里都是我汉盘陀国的草场,塔吉克人胆敢越界放牧,即便没有吐蕃人,被本王遇见一样抢他个干净。”
萧云转头扫视,只见古丽热伊紧抱班夏的女儿垂头不语,想来甚是害怕这些汉盘陀国人。自己身前古丽热伊的几岁大幼儿却好奇的伸长脑袋打量那中年贵族男子手臂上迎光闪亮的包金臂饰。他猛然心头一动,想起吐蕃贵族都有金属饰物装于臂上,其中瑟瑟为最上,金居第二,金包银居中,银算第四等,熟铜为最低一级,此时见那中年贵族男子手臂上的臂饰与往日见过的吐蕃贵族臂上的饰物形制相仿,一阵疑惑油然升起。
那中年贵族男子见他盯着自己臂上饰物一副沉思的神情,没来由的面色大变,对左右喝道:“把人绑了带走。”手下两人应声下马,便往萧云欺去。
萧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迟疑,拔出长剑在已经筋疲力尽的战马臀上轻轻划出一道口子,那马吃痛不住长嘶窜出,从欺来的两人之间冲了过去,迅速接近那名中年贵族男子。
萧云旋又用缰绳将古丽热伊的儿子缚在马背上,自己则蹬鞍而起,闪电般扑向那中年贵族男子。
他这下事起突然,晃眼间已扑至那人马头前,却见那人身手竟也不弱,侧身躲过他刺来的剑锋,已从另一侧滑落马背。萧云一击不中,动作丝毫不敢停留,顺势跨步跳上那人的坐骑,俯身再次向他挺剑刺出。
这两剑刺得迅捷,那中年贵族男子却也避得巧妙,二人犹如小儿在玩捉猫猫游戏,绕着高头大马追了一圈。不过萧云此时身负两家救命恩人的重托,再也不敢嫌自己所习剑法“扭捏”,刺出的两剑尽显阿儒剑法中的精髓。
那中年贵族男子大惊失色,眼看对手若风吹柳般飘然刺来的剑尖犹如灵蛇吐信,毫厘间便要伤了自己,只得奋力往后硬生生倒在地上,堪堪避过。
萧云身在马背,长剑伸展已尽,见他虽然闪避得异常狼狈,却也暗自佩服对手临敌机变之巧。他闪过念头,情知自己已错失“擒贼先擒王”的机会,当下不给敌人包围自己的时间,双腿一夹马腹,快速往外冲出去。
那中年贵族男子早有手下抢上将他扶了起身,其余汉盘陀国士兵不待吩咐,随即纵马追赶。萧云举剑便欲拍马催跑,却见那马儿欢声嘶鸣,撒蹄疾奔,全无脱离主人后难被旁人驱使之状。他无暇细想此中关节,收起宝剑奋力催马狂奔。
忽听身后传来古丽热伊长声高叫,回头望去,只见她遥对自己露出一丝笑容。萧云自然知道她的心意,这两名幼童已是热伊姆和班夏两家唯一剩下的血脉,无论如何也要保得二童性命。此时敌众我寡,他刚才盘算后痛下决心,与其这样被人轻易抓住,不如自己想法逃走,只要这些人不会马上杀死古丽热伊寡母幼儿,他再来找机会相救,或许这样才有保存下两家牧民血脉的希望。
他望见古丽热伊的笑容,想来这个塔吉克女人也已猜到了自己的想法。只是此时展露出的悲戚笑容,竟令他觉得堪比热伊姆临战死前的托孤之言同样深重。
紧追的汉盘陀国士兵纷纷拿出弓矢,萧云心头暗暗叫苦,却听那中年贵族男子大声喝止,然后尖声高叫道:“三日之内来公主堡交换,否则杀死这些女人小儿”。
萧云不敢停留,一时想不出那人此话何意,只管夹腿催马,□马儿越跑越欢,转眼之间令他如感腾云驾雾,身旁景物飞速倒退,追赶他的汉盘陀国士兵已被迅速甩在远处。他大感惊奇,没料到这马竟然如此神骏,瞧这速度,与“追风逐电”也有一拼。不过此时他却无心为偶得宝马感到欢喜,继续纵马狂奔,直到身后再也没有敌人追来,远望也无一丝沙尘飞扬,这才勒停马儿,思索此来一切。
他跨步下马,爱惜的拍了拍这匹带他脱离险境的骏马,缩回手来却是殷红一片。他微微一怔,已知此马竟是产自前朝时期西域大宛国境内天下少有的汗血宝马,顿时惊喜不已,再想到刚才那贵族男子叫嚣的话,当即恍然大悟,想来是那贵族男子情知此马的速度天下少有,被萧云这一骑走,手下人自是追赶不及,但又不欲误伤宝马,因此令手下不得射击,于是才有三日内要他前去以马换人的条件。
他想通此节,心头一松一奇,松的是有这宝马作为交换条件,古丽热伊和两名幼童暂时定然没有性命之忧;奇的是这匹宝马似乎根本未将那中年贵族男子当作它的主人,竟然任由自己骑着它纵情狂奔。
萧云查看马匹驮着的行囊,内里饮水肉干一应俱全,当下找了一处凹地进食休息,牵那汗血宝马吃了些青草。他向来是爱马之人,那汗血宝马似乎也能感受到,全无一丝逃走之象。萧云试着慢慢放开缰绳,那马儿也不走开,紧紧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啃吃嫩草。
萧云心下揣测,想那中年贵族男子多半不是此马原来的主人。看那一伙人的凶神恶煞的架势,这匹汗血宝马不知是从谁人手中抢夺而来。马中王者大都极通人性,偶得宝马更是讲究机缘,这马才失去主人,竟将萧云当作了它愿意信任的依靠。
萧云坐等天黑,用了些饮水将马儿脖子上的殷红汗渍擦拭干净,已是朗月初升时分,这才骑上马背,往公主堡方向疾驰而去。
这马休息半日,自是赚足了劲的飞奔,速度比白日里更是快出几分,待到月过中天,一人一马便已到了公主堡山脚东面。
暗夜之中巍然屹立在高山之顶的堡垒隔着一条河流只有咫尺之遥,但萧云却不敢涉水而过,心知此处高寒之地水温极低,若贸然渡河,人与马都难逃被冻死之虞。但他日间逃走之际早已观察过公主堡的地势,西边是悬崖峭壁猿臂难攀,北边绵延雪山齐天相连,自然也是无法取道,此时东边这条河流又无桥可渡,看来南方连接草场的陡峭山坡竟是上去公主堡的唯一道路。他寻思道:“这处堡垒修建得极是险峻,南边山坡陡峭不说,还加上寸草不生的碎石山体,想要凭人力攻进这座堡垒,若无内应,只怕再多的人马也难攻破城池。”
他一时想不出有何良策进去公主堡内,只得任由马儿自行撒蹄。如此一人一马徜徉在天地之间,直到高原寒霜如刀刺入他的骨髓,才将陷入苦思的萧云冻醒过来,惊觉在这高寒之地放马夜走竟有性命之忧,连忙极目四望,遥见前方隐有火光闪现,当下拍马便往灯火处疾驰而去。
未及片刻,来到灯火近处,只见旌旗飘张,巡骑往来,看样子是一处行军的营地。营地辕门处围着篝火放哨的士兵黑甲红衣,竟是唐朝安西士兵的打扮。他在异乡日久,蓦见如此熟悉的事物,顿觉异常亲切,正欲上前探问究竟,猛听前方“呜”的一声绊马绳拉直的裂响,□宝马神俊异常,竟在突遇埋伏之下腾空奋蹄越过陷阱。
就听四周兵甲声响起,有人大叫道:“什么人胆敢夜闯大唐兵营?即刻勒马停下,否则乱箭伺候。”
萧云连忙勒住马儿,朗声说道:“在下安西跳荡军校尉萧云,因路过此处见到自家兄弟在此扎营,特来一会,并无歹意。”
黑暗中说话那人“哦”了一声,显然颇感意外,问道:“是安西镇的兄弟么?怎会独自一人远来这处绝域?”
萧云心思微转,道:“在下是奉大帅高仙芝密令来到此处,繁请兄弟替我通传营中长官,就说在下军务至此错过宿头,希望在营中暂留一晚可好?”
说话那人微微犹豫后道:“既是自家兄弟,理当行此方便,不过待我问过督骑校尉郎才好定夺。”
萧云连声道谢,看着那人进去营中。其余唐朝士兵依然四散围着,萧云自是不敢乱动。少顷,进去通报那人回转说道:“萧校尉,督骑校尉郎似乎识得你,听我通报后竟要连夜见你。”
萧云微感奇怪,打个哈哈随着那人进到营中主帐。帐中放着一大盆烧得血红的炭火,居中坐着一名英朗将军,见他进来,当即起身迎上,大笑说道:“‘斩头校尉’萧云?安西军中与李大哥齐名的高手,没想到竟能在这鸟不拉屎之地遇上你,哈哈哈……,朅师国一战兄弟可是立下大功啊,可惜在下不能前去,否则定要同你抢这一功,哈哈哈……”,这人看来爽朗耿直,令萧云初见之下顿生好感,当下也不愿隐瞒自己已被逐出军队的实情,抱拳说道:“督骑校尉豪气干云,若有校尉郎亲临朅师战场,说不得破城更是容易。不过在下犯下大罪,已被逐出军中多日了。”
那名校尉挥手支走手下,这才笑着说道:“锄强扶弱本是我辈武人应尽之义,你杀的周年我也听说过,此人仗着长安朝中有人,历来无恶不作,萧兄此举只是为民除害罢了。”
萧云大感意外,问道:“消息竟然传得如此之快么?”那名校尉收起笑容,轻声道:“在下早已接到大帅密令,要沿途安西驻军给萧兄行方便。嘿嘿,大帅绝对不会对一个扫地出门的军士这般照抚的,哈哈哈……,在下本是驻扎在于阆国,未料竟能在这烂地方巧遇萧兄弟,快哉,快哉!”他越说越是高兴,转头对着门外大声吩咐道:“来人,拿酒来,我要与萧兄喝上两杯。”
萧云连声称谢,暗自想到:“看来大帅对我此来都已做了周密安排,不过他却料想不到我会机缘巧合之下跑来这处绝地吧?”问道:“督骑校尉郎高姓大名还请见告!”
那名校尉一拍他的肩膀,豪爽说道:“某姓高,与大帅同姓,单名一个尚字。你若看得起我,就叫我一声兄弟吧,不须婆婆妈妈的。”
萧云心下欢喜,道:“高兄正是豪爽儿郎,在下便不客气了。”
二人都是血性汉子,说话间一阵大笑。高尚的手下早有人拿上一坛好酒,萧云也不推辞,与他连干三碗,这才问道:“高兄此来却是为何?”
高尚道:“高某是奉命前来安抚这处的汉盘陀国,这鸟国家一直不许我大唐商人行经此处,最近又听说与吐蕃人来往甚密,因此大帅飞鸽传令,要我带领五百儿郎前来招抚,希望汉盘陀国王宣誓依附我朝。”
萧云释然道:“难怪能巧遇高兄,原本小弟还以为这里的人都不知有我大唐哩。”高尚嘿嘿笑道:“确实如此,这些都是化为之地的蛮人,此番前来行事不顺,恰逢吐蕃国派来两千人马也正与汉盘陀国王密会,今日接到那鸟国王通知,要我方选出三名勇士在明日王宫筵席时与三名吐蕃人比武。我看这鸟国王多半是老糊涂了。”
萧云心中一动,问道:“是公主堡里的王宫么?”
高尚道:“哪里还有别处?”
萧云道:“小弟此来险些饿死在高原绝地,幸得两家牧民搭救。但这两家牧民却被吐蕃人烧杀殆尽,只剩下一名女人和两名幼童,又被汉盘陀国的一个什么王的人抓了去。小弟正愁无法进入公主堡内救人,不知高兄能否助小弟一臂之力?”
高尚瞟他一眼,嘿嘿笑道:“我刚才还在庆幸老天爷安排我遇上咱安西军中最勇猛的高手,哈哈哈,明日与吐蕃人的比武,还要仰仗兄弟帮我煞煞吐蕃人的锐气,自然要邀你同行。兄弟既是前去救人,也算我一份。”
萧云明白他言下之意,道:“多谢高兄仗义,明日比武小弟定会全力以赴。”
高尚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喝酒,喝酒,先喝他个大醉,明日才有力气,哈哈哈!”
二人将一坛酒喝了个底朝天,言谈甚欢,当下同塌而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