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了一月有余，我才到了位于丹山脚下的洪安县。 洪安县与别的县并无太大差别，只是穷，特别穷，过路的百姓个个直勾勾看着我的马，恨不得立刻把它烤来吃了。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难免官肥民瘦。到任当天，我谢绝了县令要为我举办宴请的建议，安置好之后，就一头扎进卷宗里。其实来的路上心中还是满怀着希望的，不切实际地安慰自己——凡是名臣，只有了解民生疾苦，才能体现自身的价值。 衙里堆积的卷宗倒是不少，但大多出现了残损或漏录，许多时间和事件都对不上，看得我头昏脑胀，抬头一看才发觉夜色已深。 月华映在院中泛着惨白惨白的光，静谧的氛围也有些渗人。我本打算就着衙里的小榻睡下，却忽然想起了还未给柳织写信报平安，遂提笔把一路上的经历和我看到的洪安县现状草草罗列了，末了告诉他不必挂念我，朝中处事不易，照顾好自己。次日清晨托人送去了。 洪安县地处洼地，我去的半月间又赶上连日暴雨，山洪猛涨。田里本就荒芜，被水没了倒也不算是最要命，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瘟疫。 将灾情层层上报给朝廷后，朝廷确实拨了笔救灾款，而且途中经过我的手。我不知朝中拨的这笔银两具体是多少，只是我估摸白银千两倒也能暂且控制形势。 然而一个月过去，救灾款早已花得不知去向，灾情却没有任何减轻，反而愈演愈烈。走在街上都能看到泡得浮肿的尸体横在路边，其中有人是患了瘟疫，但也不乏饿殍的尸体，妇孺的哭泣声已从最初的哭号渐渐停息，坐在路旁的她们抱着亲人的尸首，眼中尽是一片死灰。 小仆对这样的情景避之不及，掩着鼻子对我说：“大人，我们快走吧，这病要是染上可没得治。” 我心道：区区瘟疫而已，怎么没得治，根本就是有些人不想治。吩咐了衙役将这些尸体火葬，我便直接回了县衙。 进了县衙我四处寻找却不见县令，只看见隶属县衙的霍师爷拿了柄翠玉烟杆坐在那立着‘明镜高悬’的大堂里抽烟，粗黑的眉毛一扬一脸享受的样子。我向他反映了我在街上所看到的民生疾苦，希望他可以想想办法多多少少照顾一下百姓。 他却用了一句：“主薄大人，这事情我做不了主，得请县令出来抉择。”回了我。他话说完慢悠悠地抬起屁股一摇一摆地走了。等我见到县令，又已过了大半天的功夫。县令起初还算客气，挺着大肚子，慢慢悠悠同我打着官腔、称兄道弟，却绕来绕去迟迟说不出救灾款到底去了何处。 随后霍师爷又和我周旋了半天，大概意思就是不要死脑筋，这种事情大家都懂就不要过分追究了，况且我的俸禄里也是有补贴的。 我一脸怒气质问县令，他将百姓生死置于何地时，他却立刻变了脸色，站起来对我喝道：“你这小儿考中探花又如
何？现在还不过是区区一个九品县主薄，也敢如此造次！” 我心一横，对他道：“既然大人都贪庸至此，那下官便只能造次了。请容下官即刻进京禀明圣上，要圣上还黎民百姓一个公道！” 霍师爷哼了一声，将他大大的酒糟鼻冲天横，一副无所畏忌的姿态：“卢主薄，下告上按我朝律法也同样是要治重罪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哦。” 我冷笑一声怜悯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苍生何辜，大不了玉石俱焚。”他们能养成如此霸道的行径，可见若是详查便知这两人的罪行罄竹难书。 我刚要甩袖离去，便听县令恼羞成怒地大喝：“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话音未落霍师爷却喊了一声：“住手！” 只见霍师爷附耳过去，一双鼠眼转了转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对县令说了些什么。县令听后眉梢一抬，无声地抽了口气，沉默了一会，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已是换了另一番神态，和蔼地对我道：“之前是我误会主薄了。卢主薄为国为民真是鞠躬尽瘁，我却一味当你是在向我挑衅，如此意气用事愚兄在这你向你赔罪了。”未及我反应，他又说，“救灾款是出了些差池，我们也在想办法，愚兄在这里向你保证，不出三天，定给你一个交代！” 三天过去，县里果真陆续拨了大批银子为百姓施药治病，甚至还在路边搭起了免费分发食物的粥棚。县中人态度的转变之快甚是让我疑惑，但未及我寻个究竟，便接到了更加意外的消息：我升迁了。 从九品县主薄直升到从五品翰林院侍读，与之前的一掉到底一样，史无前例。最让人意外的是，颁布升迁命令的不是吏部文书，而是圣旨。听闻圣上知晓我的遭遇后，甚是替我不平，考虑到诸多因素决心下令彻查此事。现如今已惩处了涉事官员，要我宽心去京中任职。 县令和师爷知道这个消息后，看起来比我还要欢欣鼓舞，在我启程时还反复嘱咐我进京之后不要忘了老朋友，我却在想：圣上凭什么为我这一个无名小官不平？到底是谁有如此本领让圣上彻查此事？ 思来想去，唯有柳织。 回京路途也不过一月。比起去时，回程的路上我的心情应该更好一些，可我依旧感觉时间无比漫长。升迁之事定是柳织为我周转，但为什么他两个月来一封回信也没有？ 路上听过路人聊起柳织，我方知道他也升迁至翰林院掌院学士，即旁人所称的“内相”。我惊诧非常，这两月间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久我便得到了答案：柳织成亲了。新娘是右相之女，姓韩闺名秋岚，据说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再入京城，已似隔世…… 我在京城熟络的人只有柳织，我却不知该不该去找他。他如今身份尊贵，风头无两，而我只是个小官，还是托他的福才能做的。我不知道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在暗
示我往日情分已经还清，而今我们已是两个天地的人了，要我别再过分纠缠？我不愿意相信，亦不敢去探寻，只能躲着他。 许是我想的过于简单，同朝为官，哪有不会遇见的道理。不久，韩老爷子大寿，请柬发到我手中岂容我不去。 韩府很阔气，或许错过了这次我再也不会看到如此奢华的府宅。府中到处都布置着红绸，定是前段时间的喜庆劲还没过，而今更是喜上加喜。 我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柳织，想着再看一眼就好，便当是友人间的诀别了。又觉得自己不该用这么伤怀的字眼，不过是从今天起就假装成是互不熟悉的两个人罢了，见到还是要行礼的。 人群混杂，吵吵嚷嚷的。然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只是不知道多少是发自真心的。 我远远看见柳织，一身华服站在人群间，侍从拥立，玉冠香结。我从不知道他可以这么好看，负手而立，烨然若仙。我走过去，对他的随侍说翰林院侍读卢帧拜见，麻烦代为转呈，话未说完，便被快步走来的柳织一把抓住，领进内院侧屋内。 我坐在那里，他为我斟酒，本该远隔天涯的人又坐得这样近。我不知该怎样开口，现在他是我的上级，可说的太过正式会不会显得生分，毕竟我们曾是旧友。一开口，却偏偏撞上最不得体之事，我说：“听说你成婚了。” 他抬眼复杂地看我：“是。” 我攥着杯子，干笑：“未及祝贺，改日必补上贺礼。”他仿佛不认识我那样直直看着我，笑了，“她是右相韩怀筝之女。” 我脱口而出：“这样说自己的妻子，不太好吧。" 他拿起杯一饮而尽：“我说的不对吗？” 沉默，令人压抑的沉默。 “我希望你能幸福，柳织。”我低头望向杯里，酒映的我眉头微皱。 他笑着又饮一杯：“我很圆满，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众人所追求的幸福吗。” “可是你眼里一丝光都没有。” 他抬头看我：“是么？” 是的，柳织。你心里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你用它去换了一堆不想要的东西，假装自己很幸福。 “那你来替我幸福吧，卢大人。”他枕着手臂，手中是空了的酒杯，他肩膀微颤，我以为他哭了，仔细看去，才发现他是在笑，我的眼眶却蓦然红了。 不欢而散。 他笑着送我离开，我笑着说告辞，可那些都是假的。 柳织来京城可能是个错误，可我还有事情要做。洪安县绝对不是个例，所以我不能停下。树枝枯萎了，必定是从根开始烂的，既然我已回到朝廷，要么是我铲除烂根，要么是我化为尘土。我愿还天下一派清明，为此不惜付出一切。 叶落知秋，两个月过去，我也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螳臂当车，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一局我没得选，只能拿命来赌。好在我一人独行，已无牵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