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风竹心里一恸,自己是头次听到这个名字。

婶娘见四下无人,将那盏灯取下,蓓蕾抽开素练囊,琼葩薰出白龙香,确实绘得极好。风竹走到她身边,迫切道:“您知道这花?”

“你这可算是问对人了。”婶娘苦笑道:“想来,苏家可也出过一位妃子。”

风竹听她缓缓道来一段往事,垂眸瞧着三变赛玉,似乎见到了那花灯缀满城的盛景。皇后喜牡丹,尤喜三变赛玉。宠冠六宫的苏媚儿,便特地为皇后制了一盏花灯,绘的,自然是这三变赛玉了。皇后对这盏灯爱不释手,特赏三株白牡丹给苏媚儿,因此,这三变赛玉飞入寻常百姓家,不再为皇宫独有。

可后来,苏媚儿出了事后,皇后便铲除了皇宫里所有的三变赛玉,以此受罚的宫女太监不可数计。皇后仗着家族权势,处处制约皇帝,皇帝不喜皇后,却也不敢废了她。

人人皆知,触了皇后的霉头,轻则抄家,重则满门抄斩。苏媚儿身困牢笼,自然不知城里发生的事,也不知苏家人被皇后秘密赐下鸩酒,一夕之间,苏氏嫡系无论老小,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当然,危急关头,也跑了些外戚的人。他们知晓,一旦身份暴露,那就是死到临头。于是,这些人隐姓埋名,有的流落江湖,有的去了异地他乡。大概,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进京城。或许,偶尔也会梦回故地,三更泪湿枕巾。或许,城里月与灯依旧,只是不见旧时人,空余一腔热泪,沾湿襟袖。

“苏先生……去找过你的。”婶娘将风竹搂到怀里,像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风竹心里五味杂陈。她挣脱开,将花灯摔在地上,火苗蹿了出来,映得风竹眼里异常明亮。

她开口,声音一直在发抖:“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暮兰姐姐说,有些事情,知道了未必好,不知道未必不好,遗憾,真的好过泪流满面。”

天渐暖了,风竹又回到后山,每日挑水,不同的是,有暮兰相伴左右。洛韶容教她内功心法,暮兰则教她御鞭之术。

从春风抚山花,至秋霜染红叶。风竹的力气渐渐大了,原先一日挑满三缸,现下半日即可。

“风竹,不是让你串流苏,怎的还没送去。”

风竹一愣,抬头见一抹月白人影立在篱笆外,她扬声道:“暮兰姐姐,快好了,日落前一定送去!”

暮兰抱剑而至,看她手里的丝线所剩不多,便道:“小姐将笄,夫人可等着这些流苏替小姐裁制礼服,你且用些心思。”

“对了,暮兰姐姐,既然这关系到小姐的礼服,为何让我串这流苏?”风竹手上速度不减。

“这自然是夫人要求的。”暮兰拈起一串,果然是精美无比,“上元节时,你制的那盏灯虽然烧毁,可见过的婶娘们却自愧不如,可还记得教你制灯的高大娘?”

风竹手一顿,点点头,“是她告诉我,我的身世。”只可惜,高大娘病逝了。

暮兰淡淡笑了,“高大娘教你的技巧,与教别人的不同。你可发现了?”

“嗯,高婶说,我年纪小,眼尖手快,脑子灵活,所以,教我的要难些。”

“你心里可不这么想,对吧。”暮兰见她无动于衷,坐到她身旁,压住她缠线的手,“若没有夫人授意,高大娘怕是会将这些秘闻带进棺材。当然,我与你说这些,也是夫人授意的,小姐并不知情,你知道该怎么做。”

风竹强装镇定,“高大娘说,苏家受此劫难,不只是因为苏媚儿……”

话未说完,手上一轻,暮兰将流苏放回原处,“你不用告诉我,这事,除了高大娘和夫人,就只有你知道,旁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要告诉。”

可这寨里,什么事能瞒过洛韶容呢?

风竹心里明白,洛韶容对她严苛,教她习武,与夫人一样,是想让她有朝一日为苏家正名。

——

“京城人人皆知,玉王爱灯如痴。这么多年了,玉王应该是在等送这盏灯的人吧?”

褚绯玉也不答话,一个劲儿瞄着青尘,青尘终于忍不住,道:“师姨,我去外面守着。”

风竹噙着浅浅的笑,止住她:“不必了,这事与你师父也有一点干系,你听着吧。”

青尘也就没再动,冷冷的盯着褚绯玉。

“母妃当年,并非病逝,而是……被皇后赐死的。”褚绯玉似乎在忍着极大的悲伤,双手攥拳,青筋暴起:“是因为……”

集市依然拥挤,纷纷攘攘间,只能听清摊贩高出一截的吆喝声。

虽隔墙院,梅香依旧馥郁,冷香习习,掩过了原本的香火气。戴斗笠的女子停住脚步,香客纷纭,多数声音是在夸赞这红墙后的白梅。

进了一道门,有几个小尼姑前来领路,领她烧完香后,便提议可去后院赏梅。女子淡声拒绝了,她定定看着小尼姑,眸底冰冷如雪,“我要见住持。”

几个小尼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往常从来没有人像这位施主这般无礼,不等她们再说什么,女子藏在斗篷下的手往外露出半分,寒光乍现。

她们哪见过这场面,生怕惹事,连连作揖请她跟上。

禅房里梅香更洌,还杂着一缕幽幽茶香。小火炉边,跪坐着一个老尼姑,她只在有人进门时愣了愣,而后继续用小匙搅拌着铜盆里的茶。

门轻轻阖上,老尼姑笑意不减,也不看她,对她的到来丝毫不意外。

女子见案上摆着两套茶具,眉头一蹙:“你知道我今天会来?”

老尼姑闻言,将小匙搁在一边的小碗里,又用抹布包住炉上的铜盆边儿,缓缓端起,行至案边,笑道:“请施主搭把手。”

案上有一只紫砂茶壶,女子上前,拈起茶壶盖,老尼姑笑着倒满一壶,她才盖上盖,看着老尼姑将铜盆又放回炉上,女子淡淡道:“回答我。”

老尼姑朝她作了揖,“贫尼每日都会摆这两套茶具,为的,就是等你。”

女子一愣,“等我?”

“正是。”老尼姑挽袖替她斟满一碗茶,茶烟袅袅散开,似云似雾,浓得看不清对方的脸。

“阿莲,你还俗那日,贫尼就知道,你还会回来。所以,每日煮了你爱的君山银针。”老尼姑抬手,“尝尝?”

阿莲端起碗吹了吹,只喝一小口,甘冽醇香,她面容微软,只一瞬又恢复清冷,她放下茶碗,“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原来你还没有放下。”老尼姑的眼里有了几分不寻常的神色,被她这么一盯,阿莲当即一挥手,错眼之间,一把匕首横在老尼姑面前。

“你究竟要守着这秘密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你不说,你就可以安然无事?多少年了,阿姐依然下落不明,你心安理得活了这么多年,难道就能忘了那夜?”阿莲眼神一凛,“邓家被灭门,到底是因为什么?”

“邓尚书意图谋害太子,罪诛九族……”

脖颈一凉,匕首猛的贴近,已见了红,“好一个谋害太子之罪,光凭皇后一面之词,大理寺就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你若诚心拜佛,就尽早说明真相,不然,就算你下了地狱,邓家百余人也不会放过你。”

“你不过是邓家养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去查这件事。”她听完眼里晕出薄怒,老尼姑觉得颈上一痛,但她还是满脸笑意,“你以为,你杀了贫尼,还能走出这尼姑庵吗?”

阿莲气得发抖,一串血珠蜿蜒而下,如一条小蛇,“就算我是邓家养的狗,也比你这白眼狼好千倍万倍,你心里有鬼,拜佛又有什么用。”

老尼姑吃痛,她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脸上雪白。阿莲是为查证而来,并不是想真要了她的命。况且,阿莲的命,也是她救的。

看她脸色不好,阿莲收回了手,“邓公待我们不薄,老夫人也从未我把我们当奴才看待,承蒙他们厚爱,虽然是下人,却从来没人敢看不起我们。在邓府这些年,我才体会到做人的尊严。”

老尼姑捂着脖子,叹了口气,“他们确实不该死。”

“……小姐可是吃你的奶长大的,若没有死,现在应该是个如花似玉的婷婷少女吧。”阿莲说着,又举起匕首,“你懦弱,你没用,那你告诉我,我为他们报仇!”

“没用的……”不知何时,老尼姑眼里蒙了层水雾,“就算你知道了,也报不了仇……”

“嘿!糖葫芦!”风竹喜滋滋掏出两枚铜板,对小贩道:“来两串。”

小贩笑比蜜甜,接过铜板,取下两串给她。风竹拿着一串先咬了一口,甜意直浸心底,她举起另一串给青尘,青尘不接,自顾往前走,“我不喜甜食。”

“嘿……”风竹哼了一声,你不乐意吃,我还不乐意给呢!

两人溜达回将军府,远远就听见吵闹声,风竹喜欢看热闹,顿时觉得嘴里的糖葫芦不香了,走近一瞧……

“咦,这不是三小姐和那什么……程子瑜吗?”

青尘冷冷道:“是。”

只见下人围了一圈,又不敢上前拉她们,微微靠近一点,程子瑜就声嘶力竭的喊:“滚远些!刀剑无眼,伤到了概不负责!”

连莫雨鹤也像是发了疯似的喊:“你卑鄙无耻!松开我的头发!”

风竹拽过一个丫鬟,问怎么回事。那丫鬟道:“是程小姐想要出府,奴婢们未得到大小姐或公子的指示,是不可随意让她出去的。好心劝她几句,她却对奴婢们又是掌掴又是羞辱。三小姐听见动静过来看看,她们没说几句就打起来了。”

“怎么不去找姑爷?”风竹见那两人扭打成一团,程子瑜拽着莫雨鹤的头发,莫雨鹤揪着程子瑜的脸,抓出几道血痕,真可谓是战况激烈。

“……奴婢方才去寻过,听说静宁公主身体有恙,他们都去了东院。”丫鬟还未说完,青尘飞身过去,在莫雨鹤惊惶的眼神中一手刀落在程子瑜后颈上。

撕扯头皮的力道消失,莫雨鹤往后退了几步,一边揉头,一边喊痛。她看到青尘,大喜过望,“青尘,你回来了!”

青尘点点头,蹲下身扶着程子瑜的肩晃了晃,她也是簪摇发落,显然没在莫雨鹤手里讨到好处。

“三小姐,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这时,风竹也走过来,朝她行了礼,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三小姐有长进啊。”

“啊……”莫雨鹤有些羞愧,“既然你们有事,那就忙去吧。”

风竹青尘相视一笑,转身便走,忽又听到身后一声呵斥:“看什么看,还不把这没教养的丫头抬回西院!”

一众丫鬟连连称是。

风竹笑着咬一口糖葫芦,瞧青尘绷不住露出一抹可疑的笑意,她也笑了,揶揄道:“这三小姐可是你教出来的,怎的出了事还是只会撕别人的脸,这可不像是君子之风啊。”

“君子使剑,小人耍‘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亦不为过。”青尘瞥一眼她手里的糖葫芦,突然有点想尝试一下是什么滋味,“给我一串。”

风竹瞪大眼,“你不是说不喜甜食吗?”

“现在喜了。”青尘死皮赖脸的伸出手,这倒是百年难得一见,风竹气笑了,给她一串,“小心甜死你!”

青尘拿着糖葫芦看了许久,才放进嘴里,一阵致命的齁甜之后,山楂酸得她牙齿疼。她皱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一脸享受的风竹,这东西……真的是给人吃的吗?

风竹吃完一串,又看着青尘手里只咬一颗的糖葫芦,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又甜又酸,不好吃。”青尘满脸嫌弃,将糖葫芦又递给她,“你要不要,不要我扔了。”

“暴殄天物!”风竹劈手夺过,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糖葫芦,青尘真是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