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柳如思不觉出了神。及日中,秦熠倒拎着两只山鸡,进了院子,却未见炊烟,他将山鸡丢进鸡笼里,朝屋内喊了一声。正疑惑着半天不听人响,忽见柳如思满脸惊疑,在门后朝他招手,“夫君,快来!”

若非出了大事,她决然不会是这副神色。秦熠快步进去,褪去外衣搭在火炉边,却见柳如思关门上闩,脸色一变,“夫君,你可知,早上那背篓是谁送来的?”

秦熠松了口气,他道是什么事,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屠夫送来的,你怎么了,神神道道的。”

柳如思慌乱的摇头:“你自己来看。”

两个婴儿尚在酣睡。秦熠微怔,垂眼细想,惊道:“背篓里的莫不是?”柳如思“嗯”了一声,眼现愁色:“背篓确实普通,可里面是个女婴,裹着她的棉被——”夫君一介粗人,说了他也未必懂,顿了顿道:“料子极好,不像是镇上能买到的。我收着了,若是孩子长大想要寻亲,或许是个线索。”

“你莫不是想留下她不成?”

柳如思迟疑的点点头

“不行,这个孩子不能留。”思忖片刻,秦熠斩钉截铁的说。

“为何不能?”这是柳如思第一次反驳他,“孩子这样小,又吃了我的奶,你让我怎么狠心……”说着,拭泪哽咽起来。

想他秦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媳妇儿抹泪,他郁闷道:“咱家莫名其妙多了个孩子,让村里人怎么想?”

柳如思知他嘴硬心软,“里正家的两个孩子不也是收养的嘛,你瞧瞧那两个孩子,如今多有出息。”哥哥在镇上学堂里教书,妹妹在镇上开了糕点铺子,逢年过节总会稍些回来,给村里孩子们当零嘴儿,村里人就没有不夸赞他们的。

“咱们家怎么能比得里正。”说着,他也叹口气,“罢了,你想养便养吧。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去镇上回来的路上捡的。”

“这还用你说。”柳如思破涕为笑,“那……你取个名字吧?”

这倒是问住秦熠了,想当初给儿子取名,还是专程去里正家——村里的孩子大半都是里正取的名。

里正翻了半晌诗书,执笔抄下一联诗——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忆’与‘熠’同音,不如取做‘知忆’,如何?”

秦熠不懂门道,只觉听着相当雅致,便含笑应了,奉上谢礼。

“那我去一趟里正家里,说明这事,顺道求名。”

“好。”柳如思微微一笑。

里正德高望重,村里人个个尊敬他。秦熠将猎得的山鸡作为谢礼,泥炉上温着酒,白发老者守在一边往炉里添火,听到院里有人喊他,便抹了一把脸,拄拐出门。

见到秦熠,他朗笑着将人迎进来,吩咐灶台前忙活的夫人加两个菜,秦熠却道:“不必劳烦了,我来是想请里正给孩子取个名儿。”他抬抬手里的山鸡。

“哦?”里正打量他一眼,眼里有了揶揄之色,“我记得,十月份才去了你家吃满月酒,怎的又有孩子了?”

秦熠笑道:“昨儿我去镇上买油盐,回来的路上听到孩子的哭声,走过去一瞧,竟然是个被抛弃的女婴,我想啊,既然被我遇见,那也是缘分,便收养了她。”

“原来如此。”近年收成不好,不少地方饿殍遍地,弃婴之事屡见不鲜。里正想着,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为人纯善,领回来个弃婴也不足为奇。他引着秦熠到炉边坐下,接过他手里的山鸡,又转身拿了酒盅过来,替他满上一杯,“你稍微等等,我去翻翻书。”

秦熠道了声谢。

未几,里正手里拿着一张字条,他坐到炉边,递给秦熠,笑道:“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取做‘雪嫣’如何?”

——

“阿嫣,怎么了?”

秦雪嫣牵着柳如思的袖子,瞧着满架色彩斑斓的荷花灯出了神,怔愣一瞬,才摇摇头。

——

“阿爹……阿娘……你们在哪儿……”

幽深的巷子里,秦雪嫣满面泪痕,忽然后颈一痛,她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一双黑底银纹的靴子在她眼前停了下来,头顶上传来一道细微的笑声,“就是她,带回去。”

“滴答……滴答……”

秦雪嫣睁开眼睛,身上剧痛,像是被撕开了皮肉一般。四周静的出奇,偶尔会传来滴水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心上,秦雪嫣不敢吭声。她在地上躺了许久,昏昏欲睡时,有说话声传来,由远及近。

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目之所及是一片黑压压的石台,头顶悬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光影在她眼里逐渐模糊,她只瞥到一抹雪白的衣角,想要用力眨眨眼看清时,这一闭上,眼皮沉的似铁,竟是再也睁不开了。

——

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风竹掀开眼皮,靠在树干上久了浑身酸痛。见身上覆了一层落叶,心道怎的坐这儿睡着了。她手里还攥一卷丝线,豆大的琉璃珠子不知何时滚了一地,有些滚进叶缝里没了踪迹,她心里登时一慌。

完了完了的小声嘀咕着,一边拍掉落叶,将珠子捡进竹筒里。

后山有一座木屋,篱笆围成一个小院,院外是一列整整齐齐的及腰高的水缸。

风竹捡完珠子,便挑着木桶,去河里挑水。

她记不清是怎么来的这里,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个姑娘每天送来饭菜,并下达任务。风竹与她说话,她从来不搭理。只淡淡说着若任务当日没有完成,第二天便没有吃的。

虽说天上有的是鸟,河里有的是鱼……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生火做饭,连火种都没有。所以,风竹一直安分守己的完成任务。

所谓的任务,就是挑三缸水,夜里那姑娘来查看过后便会推翻水缸。

常常是挑完之后双腿打颤,肩头肿得老高,夹菜时连手都抬不起来。姑娘扶额一叹,又送来一大箱子瓶瓶罐罐的药膏。风竹也分不清,那姑娘是想帮她还是害她。有些药膏很有作用,可有些……

擦完上吐下泻还算轻的,搞不好就是一身疹子,或肩上腐烂流脓。得躺个十天半月才能好全,期间的伙食狗闻了都得摇头。于是,风竹啃了十天比铁还硬的馒头后决定能忍则忍,尽量不碰那些药膏。

匆匆数月过去,河里结了冰,风竹如获大赦,终于不用再挑水了!那姑娘也终于不再是冷冰冰的对她,偶尔还会与她说两句闲话。

风竹这才知道,那个姑娘叫做暮兰,这里是个土匪寨。

“……”风竹嘴角一抽,“土匪寨?”

暮兰点点头,又道:“这不过是个噱头,寨里女眷居多,且身份特殊,所以才这样对外说。”

风竹懵懵懂懂道:“怎么个特殊?”

“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会告诉你。”不过一瞬之间,她眼里的柔情消失殆尽,“主子明日会来看你。”

风竹明显有些紧张,沉默半晌,才道:“主子是?”

“自然是冷漠无情,不仅如此,她还会百般折磨你。”她阴恻恻的凑近她,“若敢忤逆半分,或惹她不快……就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她心里直打鼓,她是一个没有过往的人,记忆里只有一片雪白的衣角和一声淡若云烟的轻笑声,到了现在,那笑声似乎也渐渐淡忘了。

不知怎么天就亮了,风竹刚穿戴整齐出去,见院子里站了个人,水青色斗篷长及脚踝,头发用同色系流苏发带束在头顶。虽然只是个背影,但能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压,比起她,暮兰那点淡漠简直是微不足道。

风竹不知如何是好,进退两难时,那姑娘转过身来,与冷冽的背影不同,她的脸上白皙如雪,带着一抹暖透人心的笑意。

“风竹?”她笑问。

风竹微怔,点头如捣蒜,疑惑猜想这人是谁,莫非是主子?不可能,暮兰说主子冷漠无情,绝不会是这个样子。可……除了主子和暮兰,谁会来这儿?

“我姓洛,那日救了你一命。你可记得,是谁要杀你?”洛韶容朝她走近。

风竹惊诧不已,膝盖一凉,她已经跪了下去,这下绝对错不了,暮兰说过,寨里只有一个姓洛的姑娘,就是她们的主子。

“不必跪了,地上凉,起来吧。”

说着,洛韶容伸手扶起她,她眼里一片迷茫,应该是不记得了。洛韶容忍不住捏捏她的脸,笑道:“若想起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不知怎的,明明她是温柔至极的语气,风竹却像是忽然哑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她不敢再看洛韶容,只能别过脸点点头。

洛韶容伸手搭在她的肩上,微微发力,风竹便哼唧了一声。这丫头,身板子还是太弱,“收拾好东西,随我来。”

“……哦。”风竹忙转身进屋,她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三套衣裳和暮兰送来的几样发钗。

这是风竹第一次下山,说是下山,其实只下到半山腰。松风清襟袖,石潭洗心耳。走过这么一遭,风竹不胜惬意,连瞧着身前的清冷背影都觉得美好了几分。

未几,能隐隐听到刀剑相碰声和少年恣意的笑闹声。洛韶容看着远处,指给风竹瞧:“这些在前面练武场的是我的师兄们,后面那个小练武场是我练功的地方。”

风竹点点头,又见洛韶容指向另一处,“那一片竹林里面,是婶娘们的住处,寨子很大,像师兄他们从不往竹林里去,婶娘们也很少出来,她们的身份现下还不方便透露。我今儿带你去婶娘那里,等明年开春了,再教你些内功心法。”

“内……内功?”风竹蹙眉道:“我,可以吗?”

洛韶容浅笑道:“这寨里,就没有不会武功的。”

穿过那片如蔽天日的竹林,风竹已觉腿走得麻木了。这片竹林出乎她的意料,没有路,只在有些竹子上见到了浅浅的方向标记,连洛韶容都绕错了两次,风竹明显感觉到洛韶容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大概知道,那些人不来这里的原因了,分明是不认得路。

虽然洛韶容叫她们婶娘,可她们看上去不及三十,最大的应该也不超过四十。她们见了洛韶容,笑着招呼进去坐,洛韶容携着风竹过来,道:“这便是苏伯的女儿,也是他二老在天有灵,六年了,可算是找着了。”

婶娘们一阵唏嘘不已,又上前携着风竹的手仔细打量一番,洛韶容笑道:“风竹,你就住在这里,以后若有事,我再来看你。”

风竹受宠若惊,眼泪又流了满脸,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在这里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她抓住洛韶容话里的重点,吸吸鼻子,哽咽问道:“你们……知道我的爹娘?”

她知道不应该这么问,可也管不得这么多了,心里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她期待有一个人会告诉她这尘封的秘密。她,到底是谁。

可洛韶容俯下身,与她平视,眼底晕出一抹忧郁。

风竹便猜到,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一个婶娘开口道:“容儿,要不算了,她还小,等她大些,再说也不迟。”

她就这样,与真相擦肩而过。婶娘们心照不宣,再也没提过这事。她依旧跟在婶娘身边,劈柴种菜,绣花制灯。

说起制灯,风竹觉得很不可思议。每当捧着花灯时,脑海里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只是刹那之间就散如云烟,再去细想,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因此,她对这花灯爱得痴迷。

宁静的日子,是在上元节那天被打破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暮云寨与城里人家一样,一直保留着上元节赏花灯的习俗。婶娘们忙活了几天,在屋前屋后的树枝上挂满了花灯,又专程挑了十来盏送去给三清她们。

风竹也制了一盏灯,朦胧灯影,衬着层层叠叠的花瓣煞是好看,教她制灯的婶娘见了,忍不住叹道:“也只有苏家人,才能绘出如此逼真的‘三变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