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127

夜, 雪花像是断翅白蝶,簌簌地落下,台阶上满是银光。

南烛未睡。她在写信。

人真是奇怪。之前忍着不写, 将说与二哥的话都压在心底。如今一旦开了口, 思念便像是绝提的水不可收拾。笔在宣纸上游走, 却写不透她心里的迷茫。

有人敲门。

“进来。”南烛道。

门开了, 门外人没进来, 是大头。

南烛微微吃惊,随即一笑。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是来送行?”南烛问。

大头的手握了握。却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方形?……我没明白。如果你是想要什么, 你就自己拿。”南烛向来痛快。这个脾性应该是受了二哥的熏陶。

大头拿起南烛的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皇城图”。

烛光下, 南烛的脸上满是惊讶。

大头与南烛隔着一张桌子对视。

“《皇城图》……你怎么知道在我这呢?”南烛问。

秦子敬闻言, 心里便知, 东西确实是在南烛手上。南烛会给吗?

如果不给,他是不是要夺?

袖子里寒光一闪, 一柄小刀无声滑落手中。也就是这时,秦子敬才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前几天鲁冰花特意交待过,暂时不能给任何人。他说,或许有一天能派上大用场。”南烛说。

秦子敬轻握匕首。他问自己, 能下得了手吗?

“不过, 如果是你的话, 鲁冰花应该不会生气。”南烛道。嘴角弯弯, 可爱的模样让人心里一跳。

秦子敬不说话。刀尖扎进了自己的手掌里。血珠溢出。染红罗衣。

南烛如此信他。秦子敬心里一痛。

大头这个身份, 在南烛心里,会比鲁冰花高吗?那秦子敬呢?

刹那间, 他想丢了秦子敬这个身份,当一生大头娃娃。

“只是,我有一个条件——稍后,取下你的头盔。好吗?”南烛道。

秦子敬闻言,怔住。

“喂喂喂,这么个小要求。比起图来,应该不算什么吧。”南烛嘟嘴道。

秦子敬没说话。他不想答应。

“我就要去老虎豁了,说实话,我还没打过仗呢。你说我会不会回不来?”南烛道。

秦子敬想起白絮的话,心里没来由地一慌。眼前的南烛在烛光里有些朦胧。

“嘻嘻,怎么样,不会不答应吧?那就这么说定了。”南烛笑道。

南烛起身,走进风雪。

一时间,秦子敬心乱成一片。南烛此去,凶多吉少。他能做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南烛送死?

南烛从院中的小车里取回一个卷轴。双头玉扣,正是成国的风格。

两人对视。

紧接着,便是沉默。秦子敬忘了去接画轴。

“摘下头盔。”南烛打破了沉默,递过皇城图的一端。

秦子敬没接。

“摘下头盔。”南烛重复。

秦子敬的手仍然没动。

“如果你不摘,我便将这画撕掉,横竖于我没有用处。”南烛扬眉道。作势就要去打开画轴。

“别!”秦子敬终于开了口,抢过了画轴。他不能违抗父命。

他一开口,眼前的南烛便像是被施了法术般定住。秦子敬知道,南烛,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南烛没有理由听不出他的声音。

他拿着画轴。南烛缓缓正过身。

“你是……子敬哥哥。”南烛喃喃道。

秦子敬知道再瞒不过。将头套取下。可笑的大头娃娃下,是秦子敬俊朗的脸。

“没错,是我。”秦子敬道。他应该笑的,他拿到《皇城图》了,可是他笑不出来。一双眼中,是不亚于南烛的悲伤。

没错,是他。南烛陪着他看烟花。没错,是他,在她跌入山洞的那一刹那跟着跳了下去。没错,是他,除非顶着这个可笑的面具否则没法靠近她!最可笑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心在她身上。

小时候的南烛,长大后的南烛,一直都在他心里。好不容易能再次看着她,却不得不骗她。

有没有人知道,他比所有人都珍惜这躲在面具后的时光。

大头娃娃的头盔嘭冬掉在地上。笑意盈盈的头盔在地上摇啊摇,不知忧愁。

两个人相对无言,站在烛光中。寒风里的烛光明明暗暗,秦子敬的眼神黯淡。

南烛自嘲地翘了一下嘴角:“好玩吗?”

她问。

眼角有一丝泪光。

秦子敬的心被这句话活活撕开一道口。

“烛儿。”秦子敬垂下眼道,“我并不想这么做。我不想骗你。可是我……”

他的父亲,养育他长大的父亲,他能违抗吗?

“没有那么多的可是。”南烛道,“秦子敬。我讨厌你。你走吧。拿着你的图,消失得远远地。”

秦子敬站在烛光里,俊脸阴晴不定。他猛然抬头道:“烛儿——跟我一起走吧。”

走吧,这是秦子敬能想到的最好补偿。

也似乎是唯一能让胸口止疼的药。

南烛处境危险,如果回到自己的荫庇下,秦子敬一定不会让白絮伤到她。他,还有秦家,一定能护得南烛周全。

“跟我回家。我答应过你的。”秦子敬伸手道。

很多年前,南烛曾经伸出手。秦子敬说:“好吧,好吧。”两人的小手指勾在一起。那年,秦子敬已经是个帅气的小小少年,南烛还是个没长开的哭鼻子毛丫头。

毛丫头总希望牵着他的手。

可是如今,南烛却退了一步。

这一步,让秦子敬痛彻心扉。

他不该骗她。

如果,没有一开始就走错,那么她已经是他的新娘。只属于他。

“傻瓜。跟我走。只有这个办法了。”秦子敬道,“你处境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原来,说出了心里隐藏的话反而会更难受。

“危险,你是说白姐姐吗?”南烛淡淡地道。

秦子敬反倒一愣:“你知道?”

“白姐姐的讯息比飞雪楼还快。全王府都不知道沐王受伤的事,偏生她能无意间说出刺客的情况来。这不是很古怪吗?——我猜到了她,已经很难过。倒是没猜到你。你真棒。”南烛又是一笑。

秦子敬心又被割了一刀。他也很珍惜南烛的信任。南烛依偎在他身边的时光,他愿意拿命去换。可是,他不能背叛他的父亲。

“猜到又如何呢?我就顺应她的意思好了。我想明白了,如果我不顺应她的意思,怕是见不到二哥。你欠我的只是一方红色喜帕,我却欠着二哥一条命。”南烛淡淡地道。

“你这是飞蛾扑火。”

“无所谓。”

“你会死。”秦子敬道。二哥,又是二哥。这个该死的二哥几乎无处不在。他就有那么好?值得南烛明知是陷阱也往里跳?

“人,都会死。却不一定活过。比如说你。”南烛道。

秦子敬活着,却没为他自己活过。他被所谓的君臣之礼天理孝道束缚住,活成了一个牵线的木偶。享受着少年得志的荣光,线却握在他父亲跟太子的手里。

“跟我走。”秦子敬道。

“你能把画烧了吗?如果可以,我跟你走。”南烛问。

秦子敬紫衣一颤,头脑一热,将《皇城图》伸向摇曳的烛火。烛光下,紫衣袖又缩了回来。他道:“……不能。”

他不能背弃他的父亲。

“那我也不能。”南烛淡淡地笑着说。

南烛道:“好走,不送。”

秦子敬最终走了出去。满地的雪花,被北风卷起一地迷茫落寞。

回到居所。他打开图,一张纸却掉了出来。“不管你是谁,仍然谢谢你陪我的时光。”原来南烛回马车取图时还顺便写了一张纸条。那时的南烛,还不知道面具下是他。

秦子敬捂了心口。

“图纸不能给你。如需要,请问飞雪楼主人索取。”

秦子敬愣了一下,急忙展开图纸。里面不是《皇城图》,而是一张在落花中起舞的美人图。图中的人,像极了南烛。

他苦笑一下:鲁冰花。他到底没拼得过鲁冰花。

他又有什么资格拼过鲁冰花?

“少爷。”有人来报。

“什么事。”秦子敬问。

“战事告急。南公子连夜点兵拔营。刚才已经出城了。”来人道。

她,走了。

秦子敬“唰”地站起身。

“少爷,怎么了?”

秦子敬握拳,砸在桌上。“笨蛋!”他说。明明是九死一生,南烛仍然去了。是为鲁冰花,还是为那个远在成国的人?

桌上被摊开的画被秦子敬碰落在地上,画中,像极了南烛的女子在起舞,落花片片,萦绕在她的身边。只一笑,不需浓墨,便再难忘。

“不管你是谁,仍然谢谢你陪我的时光。”纸片落下。

心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