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生日那天,皇上在长生殿大宴群臣。只见宫廷内外,灯火辉煌,衣香鬓影,歌舞翩跹,笑语喧哗。
服侍我的宫女彩霞兴奋得不得了,说宫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她特意为我选了一件绫罗五彩衣,说:“娘娘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艳压群芳!”
我却换上了那件月牙白的衣裙,只在裙角绣着一簇蓝色的小花。彩霞皱着眉头,道:“今天是昭阳公主的生日,娘娘穿得这么素净,恐怕不合时宜。”
我是特意这么净扮的,昭阳公主才是宴会上的主角,我不想喧宾夺主。
眉如远山,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我看着铜镜中映出的绝世姿容,不由想起自己过十八岁生日的情景。
同样都是女人,同样都是十八岁,一个像货物一样,任男人挑选;一个把男人当货物一样挑选。
但,对男人来说,前者他们垂涎的是美色,后者他们觊觎的是权势,唯独那颗掩藏在重重罗衣里面的真心,却没人想拥有。
外面传来脚步声,卓不凡出现在我身后,道:“时候到了,娘娘该去赴宴。”
其实,宴会早就开始了,他到这时才来催我。卓不凡谨守分寸,总是保持远远的距离,我却觉得他是离我最近,最懂我心的人。
这样一个聪慧深细的人,却不能识人间情爱。
宫中传说他出身贫寒,又患有隐疾,十岁便被家人送进宫。所幸,他聪明伶俐、心思缜密,很快得到皇上的赏识,成为贴身宦官。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裙,随卓不凡步出涵烟殿。
人还未走进未央宫,早有太监尖着嗓子通报:“贵妃娘娘驾到!”一旁的卓不凡根本来不及阻止。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我的身上。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但还是带着冷艳高傲的表情,款款走到皇上面前:“臣妾来晚了,望皇上恕罪!”
“卓不凡早就向朕禀报,爱妃身体不适,朕怎么会怪你?”
我微微一惊,目光瞟向身侧的卓不凡。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爱妃有何不适?”皇上扶我坐在他左侧,关切地问。
我佯装皱了皱眉头,抚着胸口道:“皇上不用担心,臣妾只是有点心口疼。”
话音刚落,坐在皇上右侧的陈仪妃就发出一声冷笑:“哎呀,贵妃娘娘身子真是娇贵,承受皇上百般恩宠,竟然还会生病!”
“绝代美人自然娇贵,仪妃娘娘没听说过,越国美女西施捧心的故事吗?”
一个声音适时插了进来,那腔调、那语气好不熟悉。
我循声望过去,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男人,和别的皇家子弟一样轻裘宝带,美服华冠,但那高大壮硕的身材,刚毅俊朗的五官,浑身散发出来的威仪,却让他独立突出,与众不同。
皇上虽贵为一国天子,年轻时候也是风流倜傥,可惜现在老了,风采不比当年。而那几个皇子杨涌、杨湛,虽然仪态俊雅、气质非凡,却是属于唇红齿白的那一类。唯独他剑眉朗目,英姿勃发,如鹤立鸡群。
有一刻,我猜度着他的身份,只能看着他出神,他那双深邃异常的眼眸也定定地停在我脸上,然后,他微蹙的眉峰疏散开来,嘴角慢慢绽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就是这抹微笑让我认出了他是谁……那个仅见过一面的楚公子!
他怎么会出现在皇宫的宴席上?
“楚王说得好,只是不知道,贵妃娘娘是不是在东施效颦呢?”陈仪妃马上转移目标,一双美目紧盯着他,笑得妩媚。
这男人竟然是——楚王杨灏!
“贵妃娘娘这般清丽出尘的佳人,怎么会是东施?只怕西施在世,也会自愧弗如。”
这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我一定相信是在称赞我的美貌,但从杨灏的嘴里吐出,我只觉得不怀好意。
果然,陈仪妃那张脸立刻变得铁青,眼中露出怨恨至极的光。
我扫了杨灏那阴谋得逞的可恶笑脸一眼,淡淡地开了口:“楚王才是潘安再世,就不要拿我这个低贱的妃子取笑了。”
他的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眼神变得更加深沉。
“听闻贵妃娘娘琴艺高超,在今晚的圣宴上,能否让儿臣一饱耳福?”
“是啊,是啊,微臣也想洗耳恭听贵妃娘娘的仙乐呢!”众位大臣连忙附和。
“爱妃,今日如此高兴,你就弹奏一曲吧!”
既然皇上发了话,我不便拒绝,把头转向他,低声道:“皇上,今晚臣妾不想奏琴,想要吹箫。”
皇上龙心大悦:“哦,原来爱妃还会吹箫,真是多才多艺!”
我从卓不凡手里拿过一支紫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宫内鸦雀无声,只有悠扬的箫音在空气中回荡。
一曲毕,众人掌声如雷,恭维之声四起:
“孔子有云:三月不知肉味,微臣今日方知是何意。”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贵妃娘娘才貌双绝,真乃绝代佳人!”
……
再说下去,我就要被陈仪妃、昭阳公主嫉恨的目光杀死了!
我在心里哀叹,眼光一一瞟过那些谄媚的大臣,意外地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的心猛然紧缩,但很快恢复自然,偎在皇上身上,娇弱无力地道:“臣妾胸口又开始疼了,请皇上见谅,容臣妾告退!”
皇上拍抚着我的背,怜惜地说:“烦劳爱妃了。朕准你提前退席,回宫好好静养!”
“谢皇上!”
和来时一样,在众人的注目下,我缓缓走出了未央宫。
到了外面,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跟在我身后的卓不凡说:“你回去吧,我想到御花园走走。”
“娘娘,您一个人恐怕不安全。”他的表情很是担忧。
“你是宦官,又不是我的侍卫。再说,这深宫禁地有什么不安全的?”
他无奈,只得告退。
到了御花园,我站在一棵梅树下,对着树影幢幢说:“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衣带悉索,从树后走出一个人来,身长玉立,清俊秀雅。
我的目光掠过他的脸,不带任何表情地问:“孟侍郎,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本宫?”
“盈……贵妃娘娘,请恕微臣无礼!”
“你还没有回答本宫的问题。”
“我……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表……贵妃娘娘,一时情不自禁,就跟着娘娘出来了!”
“孟侍郎,本宫不知你所说的情,是指什么。”
“我们是表兄妹,至少有兄妹之情。”
我哼了一声:“当初在相国府门口,你怎么丝毫不顾及兄妹之情?”
“当时那种情景,实在是迫不得已。”他一脸悔恨的表情,“得知你失踪后,我深感懊悔,还曾派人四处寻找,可惜一直没有下落。”
“你当然找不到我,你不会想到,一个身份高贵的大家闺秀,会主动卖身去当□□!”
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许久才发出声音:“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你果真……作了□□?”
“你大概认为我很肮脏、很低贱吧?”
“不,不,不!你清雅高洁,出淤泥而不染,否则皇上也不会召你入宫,晋封贵妃。”
我看着他,冷冷地笑:“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就是你找我的目的。”
“什么?”他懵懂。
“你和我攀亲,不就是想要我这个今非昔比的表妹,在皇上耳边吹枕头风,为你加官晋爵。”
我撕下了孟云天温情脉脉的面纱,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不尴尬。
“盈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放肆!”我声色俱厉地斥责,“本宫的闺名是你叫的吗?”
他惊惶地望着我。我掉过头去,说:“我不是盈盈,你那个温柔、痴情的表妹,早在三年前就被你杀死了!活在世上的柳贵妃,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孟云天白着脸,说了一句:“请娘娘保重,微臣告退”,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我的手紧紧地抠着树干,拼命抑制眼眶中酸涩的泪意。
早就应该结束了,但,我为什么还有想抱着大树痛哭一场的冲动?
毕竟有过那些美丽的岁月呵,毕竟有过相视微笑时的怦然心跳,有过两小无猜时的灵犀相通,有过两情相悦时的欢愉缠绵,这一切,如何忘却?
“这么娇嫩纤长的玉指,如果不小心抠断了,真让人可惜呢!”
突然,一个充满揶揄的嗓音响起。
我猛抬头,错愕地发现自己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竟静静地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