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川青心灰意冷,只好回答:“服了。”
“那便跟我走吧。”
“我跟你走,她怎么办?”
“想让我放了你的小情人?叫她自己下个保证。”
少年于是向小姑娘道:“小蛮,你起个誓,跟谁也不要提起今天见到的事情,也不准向人说起我对你说过的话。”
谢小蛮瞧了瞧这个,瞧了瞧那个,冷不丁答道:“我不起誓。”
何川青见她语气决绝,又道:“你走吧,不必替我担心,他不会杀我。”
小姑娘摇了摇头,道:“我也不走。”
老道一听,双眉一竖,动了杀心,朝她这边款款走来。
少年猜到师父心思,不禁喝道:“他想要你的命,快走!”
小蛮身躯晃了一晃,样子似乎要跌倒。
老道不禁一怔。
却见濯濯霞光从小蛮身上散出,色做五彩,竟将半边天幕闪得如同天明一般。
老道双目刺痛,拿手一闭,不能视物。
那光芒正是从小姑娘胸前射出,身上手上,尽是光斑点点。小蛮的心跳一阵快似一阵,一股暖流自脚下而起,周身无比舒服。原来是体内的宝物起了感应,生出光幕。
道人心道失策,方才就不该留她活口,再要拿他二人可又得大费周章。他急拉剑来砍,只见火花迸飞,却斩不进去。论理两宝相逢,该有强弱之别,必得一伤。可是,“丹霞”在谢小蛮腹内逗留的时间年深日久,已经深通人性。而灭魂宝剑却是道士初使乍练,未免不够纯熟。若非如此,只怕一剑也不能挡住。
这会儿兔起鹘落,还是何川青机灵,立时叫道:“快来拔掉我身上的飞刀。”
小姑娘顿时省悟,将他琵琶骨内的柳叶青锋起出。
少年把身躯抖了抖,薄如蝉翼的小刀纷纷跌落。他也顾不得避嫌,猛将小蛮一搂,纵身跃起。
老道哪能叫他们从从容容地逃走,把宝剑往半空一掷,刹那工夫,风云变色,天地之间,仿佛山崩地裂一般。呼啦啦,腥风南来,长剑化做山脊似的大白蛇,通体晶莹,昂首扑向何川青。
白蛇两只眼睛好似灯笼,凶光毕露,口吐红芯子。正巧小蛮一低头,吓得尖叫起来——底下黑洞洞一张大嘴,腐臭尸气扑鼻而至。
何川青也不回首,将青衫长袖一展,化做羽翼。他左手紧紧抱着小姑娘,半空之中连折几个筋斗,方才躲过巨蟒。两人犹如春燕低翔,穿来插去,虽则灵动有余,却左冲右撞,怎么也挣不出白蛇盘结的身躯。
那怪物口内喷霜,冰雹从天而降。顷刻间,八方风雨,云遮雾缭,双目难睁,肌肤好似刀割。少年一声清啸,蓦地拔高,眼见要冲入云霄中去,哪知半途轻轻巧巧一个回旋,返身扑向蛇首。
何川青口吐真言,落雨变做万根银针。两股疾风一者自上俯冲,一者自下飞扑,力道何等刚猛。漫天银针尽数射中巨蟒,它头颅一顿,轰地摔落下去。
待到老道收住法,少年和小姑娘早已杳无影踪。
谢小蛮只闻耳畔狂风呼啸,似在踏云疾行。她双臂勾着少年脖子,脸贴着脸,心口贴着心口,只觉得何川青的身躯渐渐没了温度,越来越冷。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黏糊糊的东西淌到她额前,她既欣慰,又慌乱,还有种如同潮水般的平和。小蛮将头埋在阿青胸前,低声哭了起来。
何川青飘然落地,把她重重往地下一放。
两个人都是衣衫凌乱,脸上、身上俱是泥污,落魄不堪。
小蛮俏脸乌黑,眼泪洗出两道白白的痕迹。何川青看了一会儿,拿手替她抹了几抹,问道:“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不问还好,这么一问,小姑娘鼻子愈发酸,泪水好似决堤一般。她以手遮面,坐在石头上抽泣。
何川青不明所以,“哭什么?伤在哪里?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别哭了。”
可是他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少年束手无策,只得蹲在一旁等她哭够。
过了好一会儿,小蛮忽然发现对方老半天不说话,这才抬头。
何川青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哭完了?”
“哭完了。”
“说说看,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谢小蛮擦了擦眼圈,答道:“是沙子进了眼睛——我可没哭。”
何川青忽然笑了笑,凑近来拿头抵住小姑娘的额头,低声问道:“还是不想叫我走吧?”
“这话是你说的,我没这么说。”
“要不是这么想,你就不会哭了。女人都一个样,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是不说。嘴上越不承认,就越是哭得厉害。”
小蛮闭上眼睛,把头放在何川青胸口,“我知道,这次你非走不可,而且一定不会再回来。可是,你只要能应我一件小事就好。”
“什么事?”
“将来若是得空的时候,就想我一会儿。”
少年突然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小姑娘的嘴唇,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你一定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娶你。”
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谢小蛮却记了一辈子的时间。
草长莺飞,岁月如梭,山上的青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河里的水涨了又枯,枯了又涨。
几年过去了,人们对那怪物的事依然津津乐道。他究竟是什么?从哪儿来?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自那夜暴雨之后,没人再见过他?连说书先生都知道给来往客商说上一段海丰青鬼的小故事。
自从何川青那日离去,不通音讯将足五年。
小蛮的母亲谢杨氏早已去世,余者也没将这姑娘放在心上。后娘和姐姐见她年岁渐长,留在家里终是心腹之患,便急急替谢小蛮定下姻亲,员外倒并不反对。
小蛮轻打珠帘,慢调胭脂。她朝映儿勾勾手指,指着楼下访客,问道:“这来的便是朱家老爷吧?他们家做什么营生来着?”
丫鬟撇嘴,说道:“据说是城南一家屠户,杀猪起家。现下开了几处典当铺,盘剥重利,最为势利不过,惹人生厌得很。”
“我爹如此爱面子,怎会瞧上他们家?”
“还不是人家调唆的。”映儿偷指前院,比了个“一”字手势,“三姑娘,我还听说朱家的二公子是个傻子。”
只听环佩叮当,小蛮娉娉婷婷地移步下堂。
她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朱老太爷看得眉开眼笑,直夸赞员外养了一个好闺女。
平日里谢员外本对小蛮不假辞色,此刻也不禁神色和悦。小蛮偷眼瞧去,屋外放着几口木箱,想来便是聘礼
映儿躲在垂花门外,眼见事成定局,不禁暗暗焦急。小蛮才然行到门首,微风拂面,有东西轻轻一闪,却是只柳叶折成的仙鹤。
乍逢此物,小姑娘心中乱跳。那鸟儿身上却无字迹,谢小蛮心道:不闻他影踪经年有余,没道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回来。
正沉吟间,一阵狂风穿堂而过,四座皆惊,纷纷以袖遮面。
谢小蛮几乎要失声大叫出来。那漫天花雨般的柳叶仙鹤急摆双翅,仿佛有灵性一般,一只接一只涌入,天上地下,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再没人能弄出这种古怪。
想到这里,谢小蛮心中又酸楚,又欣喜,又甜蜜,又苦涩。想当年一别,犹言在耳。
“一定等我回来娶你——”
只见一名仆从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急禀,“老爷,不好了!大门前突然行来一队车马,敲锣打鼓,抬了无数东西直往内闯,拦也拦不住!”
但见来者甚众,个个绿色衣衫,做下人打扮。谢员外心里直犯嘀咕,方圆百里之内庄户他都识得,没听过哪家有这么大排场,倒像哪里的富豪过路相似。来者抬了许多物件鱼贯而入,站在廊下一字排开,垂手肃立,半声咳嗽也不闻。
谢老爷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怎么随随便便闯到我家中?”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向他回道:“员外,这是我家少主人向府上下的聘礼,不日便要前来迎娶你家三小姐。”
谢员外闻言,面色铁青,恶狠狠地瞪了谢小蛮一眼。
朱老太爷顿时勃然大怒,指着这一干人等骂道:“原以为书香人家的小姐该德行无亏,哪知却是个贱人!”
“你管谁叫贱人?”一个声音厉声喝道。
蓦地听到此话,无人胆敢答言,大家面面相觑。
过得片刻,那声音又道:“老匹夫,你管谁叫贱人?”
朱老太爷这一生之中,哪让人破口骂过“老匹夫”?他狠狠斥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我告诉你,说的便是……”
那个“她”字尚未出口,朱老太爷便一跤跌倒在地。从人大惊失色,纷纷叫骂,乱作一团。
对面款款走来一位青衫少年。他身背竹杖,窄衣阔袖,风尘仆仆,不是何川青又是谁?
小蛮头晕目眩,喜极而泣。少年却没瞧她,向上一拱手,笑道:“岳丈大人在上,小婿有礼。”
谢员外不肯受他的礼,鄙夷之色溢于言表。何川青也不计较,仍如从前一般嬉皮笑脸。
他转身向朱老爷道:“别人要骂我,我都不生气,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好人,确实该骂。但若有人骂我的女人,就不成。不然,我不但要杀他满门,还要刨坟掘墓,挫骨扬灰,叫他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这几句话淡淡说来,何川青脸上甚至还挂着点儿笑意。只是他眼中凶光毕露,小蛮知他性情,所言非虚。
朱家的跟从人等手持棍棒一哄而上,喊打的喊打,喊杀的喊杀。何川青略招一招手,谁都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顷刻之间,那些人手中的凶器都化做花草。
众人大骇,皆道是妖术,更加不敢拢前。
他竹杖轻摆,遥遥一指,道:“放你们去吧。”
那些人听了此话,走避不迭。朱家提亲各人,都暗地里怨恨员外,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扶了朱老爷上轿,仓仓皇皇打道回府。
谢员外冷目旁观,对这少年人好不厌憎,心道,你目无尊长,行止不端,又狂妄放肆。不但来路不明,况且还会邪门歪道的伎俩。我们正派人家,岂能招你为婿?
何川青何等机灵?一瞧老丈人脸色,便猜中十之。他微微一笑,说道:“岳丈大人且来瞧瞧聘金,若不合尊意,我定然另行备办,绝不含糊。”
言毕,竹杖在三口铁箱锁头上点了三点。
谢员外大吃一惊,只瞧得目瞪口呆。
第一口箱子里是千两黄金,后一口箱子里是千锭白银,最后一口箱子中满盛珍珠翡翠,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员外满腹狐疑,半晌不语。人家下的聘金如此重,显然十分意诚。他既不好当面答应,却也抹不下脸来回绝。
少年乖觉,趁势说道:“岳丈既然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
谢小蛮双颊微红,嫣然一笑。
谢府招了个会妖法的上门女婿,这消息在海丰城内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不出月余,便弄得路人皆知。
据说他头大如斗,膀阔三停[],是个壮汉。也有人讲他容貌俊秀,擅使邪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他的来历生世无人知晓,只听说排场很大,出手阔绰,富可敌国。
谢员外原本不想答允这桩婚事,可又忌惮这青衫少年手段了得。当日他门前扬威时,自己也看在眼里。若要坚辞,岂不招祸?事后只得勉勉强强应下。员外实在不堪流言飞语所扰,只想快把这事了断,心里则气恨女儿败坏闺阁清誉,带累家人蒙羞。可是事已至此,除了早点把小蛮嫁出去,却是别无他法。
小蛮倒没料到,议定婚期以后,反而见不着何川青了。她父亲因怕那古怪女婿多招是非,是以一直不许他上门。
眼见好日子一天天临近,谢小蛮心内反而焦急起来。当日堂前初会,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匆匆分别。毕竟五年过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她都不知道何川青去了哪里,遇着了什么事,怎么毫无预兆,突然归来……满肚子净是问题,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谢小蛮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打个寒噤。他若还像以前一样会幻化鬼形,可怎么办?
若被人知道这件事,他就完了。
或者不如说,他们两个就真的全完了。
她想到此处,不禁害怕起来。
夜凉如水,掌灯时分,小蛮在烛下绣花。正出神的工夫,窗棂啪嗒、啪嗒响了两声。她推窗望去,脑袋立刻着了一记石头。定睛再瞧,原来何川青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府内,站在楼下,朝她打了个手势。
小蛮正想叫他快走,哪知少年一纵身,稳稳当当地落在楼上。
小蛮将窗户一闭,道:“照规矩,这会儿可不该见你。”
“规矩都是人定的。再说,咱们都这么久没见面了,你怎么就不想我呢?”
她啐道:“呸,真不害臊。你这么冒失地闯进来,若叫我爹看到,又该不高兴了。还不快走?”
何川青没工夫同她穷磨,问道:“我说,你到底开不开窗户?”
“不开。”
“不开我可要嚷了,来人……”
小蛮慌张,怕他当真嚷得人来,急将手一推,何川青借着空隙便蹿入屋。
他一哂,道:“原来女人的闺房就是这个样子。”
小蛮又喜又嗔,“怎的五年没见,还这么没规没矩的?”
少年右手一搭一绕,顺势将她搂到怀里,说道:“是啊,都五年没见了,怎么我一看见你就没规矩了呢?”
谢小蛮巧笑倩兮,比之当年的稚嫩更添妩媚。何川青在她唇上轻轻一点,玩笑道:“其实我真的是个很规矩的人,你别想歪了。”
“是,只不过你不规矩起来时,简直不是人。”
他听到这话,二话不说,猛地把小姑娘一抱,朝锦帐走去。
将歇,烛影摇红。不知不觉,已然过了午夜。何川青身上倦怠不肯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小姑娘摸摸他胸口,问道:“你那些蝌蚪样的刺青怎么不见了?”
他略略点头,“我自己把符咒解开了。对了,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小蛮知道他说的乃是自己误吞的宝珠“丹霞”。何川青右手按住她胸口,默念真言。小蛮只觉得凉意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吐出一颗明珠。
少年把那宝珠托在手内,灯下细观。只见它色做七彩,奥妙无穷,变化无方。
及至婚期,谢府上下悬红结彩。员外虽不肯大肆张扬,但道贺的亲友依然不少。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谢员外觉得面上无光,索性避不见客,全都交给夫人与管事招呼。
不多一会儿,来接新娘的轿子已经抬至门前。顿时,鞭响炮鸣,锣鼓喧天,人们争先恐后,想要一睹那海丰城内大大有名的新郎官的风采。
何川青跳下骏马,朝大家稍稍拱一拱手,便向宅内而来。到了花厅之上,见过员外爷,映儿这才扶谢三小姐出来。他二人携手,便要行拜天地高堂之礼。
谢老爷忽然高声喝道:“且慢——”
众人不知何故,均是一怔,他们两人这一拜就没能拜下去。
少年猜出必有蹊跷,只拿眼睛盯着员外,却不搭腔,听他示下。
哪知谢员外问道:“我将女儿嫁你前,你得回答我一件事。这问题事关重大,你要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么?”
“可以,请问。”
员外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那三箱金银珠宝,是从哪里得来的?”
何川青脸色刷地白了,不禁用力握住小姑娘的手。他一时无言折辩,平日里的机灵此刻荡然无存。
员外见他神色异样,心中早明白几分。
“那些金银,是你窃的,对不对?”
小蛮大惊,惶急之间,一手将红盖头扯下,向他问道:“是不是真的?”
少年吸了口气,从从容容地道:“如此说法,可有凭证?”
谢小蛮的心沉到谷底。她十分明白,何川青这样回答,就必定是干下了这桩勾当。
有人冷笑道:“凭证,要多少有多少。你当初劫夺入宫的供奉时,确是蒙了面,却不知官银上面早已偷偷做了记号。从这里搜出来的财物与失盗的数目分毫不差,你还有什么可以抵赖?”
那名差官说完,打个呼哨。原来埋伏在宅子周围、墙内墙外的衙役兵丁统共两百多号人,将前庭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姑娘到得此时,再糊涂也都能想明白了。准是自己父亲从中看出破绽,害怕受牵连,这才暗地报官,带了许多人,捉拿何川青。
捕快头一摆刀,厉声喝道:“事已至此,还不认罪伏诛?”
何川青眉毛也不曾动一动,双手抱胸,把小蛮挡在身后,道:“没错,是我干的,我统统认下,与这里所有人都无半点干系。要杀要剐,全冲我一个人来。各位兄弟不用客气,尽管动手招呼。”
只听有人哈哈大笑,从花架后面踱出来。
少年看见他,眼神一寒,不言语了。小姑娘摸着他手内冰凉,掌心渗出冷汗。
“好徒弟,又见面了。”老道自背上摘下剑匣,倒仿佛师徒叙旧一般,不动声色。
少年眯起眼睛,过了好久,才道:“今天这局,是你设下的。”
“我管教无方,教出一个叛逆师门又做了江洋大盗的徒弟,自然应该负责。所以今日,特来收你。”
何川青咬着牙,沉声说道:“放我们一马成不成?”
“要放我早放了,不会等到今天。我劝你还是乖乖受降的好,否则更加受罪。”
少年忽然笑了笑,道:“对不住,这世上能叫我低头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话音未落,少年猱身[改词错误,改正。全文通改。]疾扑,猛然出手,竟是拼命的招数,半点余地也没留。众人眼前一花,就见两人已经斗在一处。白刃寒芒,你来我往。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双锋对竹杖。
何川青这次换了杆玉色长杖,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遇到灭魂宝剑居然没有断折。他一路路使开棒法,忽伸忽缩,奇诡难测。老道心知,这些兵丁哪个都不是徒弟的对手,上来也是白白送死。
老道于是断喝道:“谁也不要相帮。今日是我师徒了断前仇,其他人退避!”
剑气所及,一丈以内,不能近身。围观人群一退再退,直到墙根之下方才站定。
园子内交手的二人以快打快,越战越急。开始还能瞧得着往来,之后连谁攻谁守都不知道。一青一灰的身影犹如蝴蝶穿花,叫人目不暇接。
只听何川青厉声长啸,急纵身形,跳上柳梢,似要夺路而逃。
道人冷哂,将宝剑一掷,朝他后心飞去。少年便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在地。他左肩上被割开一道伤口,血从指缝内涌出。
谢小蛮朝他奔过去,他神色凝重,把她往身后一推,紧紧握住她的手。
少年眼光不敢离开师父,他突然扬手,杖指门前一尊石头狮子。那石狮蓦地暴吼,跳落下地,扑向老道。
道人偏头,躲过一扑。他左手急勾,用了个借力使力的巧劲,把狮子掀翻,长剑在它肚腹上一划。
石狮子浑不知痛,张口便咬。老道抖手抽剑,撤了回来。就这片刻犹疑间,何川青扯住谢小蛮,抽身想跑。他冲开人丛,便要上墙。
老道吼道:“你走不了——”
道士纵到井边,念动咒语。只听得轰隆一声炸雷,井口银光四射,水花迸飞。一条水龙脱窟,蹿入半空。
旁人哪见过这等奇景,全都看得呆若木鸡,连喝彩都忘了。那银龙见狮探爪,好似鹰隼捕兔,只一口,便将狮子吞进腹中。水龙晃晃脑袋,化为旋风,肚内的石狮子仿佛陀螺般转圈,撞在假山之上,碎成沙砾。
何川青拖了小姑娘,更不回头。反倒是小蛮觉得凉风过颈,如同刀割。她偶一侧脸,一张金灿灿的大网从后面飞来。少年不禁松手,被网个正着。
老道哈哈一笑,收了金丝天罗。
虽说这网线细过发丝,怪在伸缩自如。何川青拼命挣得几下,网线反而深嵌入肉,仿佛千百只小虫在啃,好不难过。他喘不过气,睡在地下,半分也不能移动。
“阿青!”谢小蛮急得用手去撕,却反将自己十指划得鲜血淋漓。
血水一滴滴落在少年脸颊上,他并不说话,也不动容,只是拿眼瞅着小姑娘,好像看过一眼就少一眼。
谢小蛮知道,他这是在和她道别。但是小蛮很害怕,怕得不敢看他,怕得颤抖不止。
老道朗声说道:“列位可看好了!我这徒弟瞧上去虽有副人相,其实却是个凶性的猛怪。他白日里装人,夜晚便会化为厉鬼。”
众人哗然。
小蛮听了这番言语,心如刀割。
道士一俯身,在少年额头上轻轻点了几点。只听何川青忽然大叫,肌肤好似干涸般开裂,头上长出尖角,嘴里伸出獠牙。没多大工夫,就化做青鬼模样。他此刻狂态毕露,不能自控,又叫又咬,若不是被捆得结实,早已经暴起伤人。
众人看到这里,心下还能有什么怜悯之情?就听得有人喊杀。
小姑娘挡在他身前,张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喊道:“哪个要杀他,先杀了我!”
员外不禁怒道:“这时候,你也看见他这个样子了,怎么还要回护于他?”
“变成什么样子,何川青也是我丈夫!”
小姑娘语调凄厉,身后又是只深青色的厉鬼。她站在那里,脸色惨白,似乎风吹可倒。然而这几声喊叫,却摄人心魄,比之寒鸦夜啼犹过三分。
“现在不是了。”道人搭住小蛮手腕,朝外一带,将她摔了出去。员外将女儿牢牢按在身边。
老道举起灭魂,剑身在空气中微做停留,划道银弧,手起剑落。只听轻响过处,血溅三尺,喜烛被鲜血泼熄,何川青的头颅扑通掉落在地。它滚了几滚,正滚到小蛮脚边。
这须臾间,青鬼还没有感觉到疼痛,眼睛也还未曾合上。
可是谢小蛮觉得,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四周一片哀伤的寂静。
她抱着头颅。即使此刻,贴近少年的脸,小姑娘还能觉得到温存的意味。即使死了,他也很温柔。
她就是爱他,不论是否生死永隔都一样。
谢小蛮就有这么爱他。
赵志礼在门口等了几个时辰,却老也不闻动静,着实心焦。天色看看将晚,入夜后鬼怪便要出没,太守设下的期限将至,应对的法子却还一点影子都没有……他坐立不安,又过得许久,铁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他急忙赶上前问道:“怎样?她都说了么?可有法子对付?”
年轻人摇头,道:“青鬼是种遇火则焦,遇水泽而生的精怪。那日伏诛,你们将他尸首扔在山涧,后来连续几场大雨,他以水露聚气,附身其上,才会长得如许庞大。又被人砍了首级,遍寻不获,起始作乱。我爱莫能助。”
“你再想想办法,要想不出办法来,我便要丢官挂职……”捕快头还待要说,谁知,抬头一看,年轻人已踪影不见。
赵志礼无奈,只得独自回府。他也不敢向太守、县令禀报,只是暗暗安排下人手,在夜间防范。
晚饭过后,街面宵禁,衙中掌起烛火。皆因惧怕青鬼,连灯笼都不敢点。上夜的皂隶个个躲在里间不出头,好好一个衙门,变得如同空城相似。
老赵在灯下坐着,算计时辰快到。果然,大雾起,狂风至,沉甸甸的脚步声缓缓行来,杯中茶水也给震得漾出。他硬着头皮,略将窗户推开半边。厉鬼没看到,倒是西屋檐上一条黑影,闪下了房。赵志礼心道不好,拿起锣一顿乱敲,大喊道:“有贼!”
他一嚷不打紧,各处里全乱了套。谁也不曾想,这个时候会有夜行人露面。大家执刀的执刀,嚷拿贼的嚷拿贼,只是谁也不敢大声。加上没有灯笼,更照不到人。那蹿墙的刺客,将身一拢,趁**进狱中。
原来夜间闹过几次后,各人担心青鬼入宅,所以前头派了许多人手,大狱内反而无人值夜。他径直下到地牢,将铁门捅开,闪身进来。
谢小蛮一怔。
那人将面巾摘下,正是燕赤霞。他自背后拉剑,在小姑娘镣铐上轻轻一拨,链子断做四截。
“跟我走。”年轻人将她拉住,不及解释,掉头就走。
走至门前,撞上了赵志礼。
捕头一见是他,大吃一惊,“你……你怎么……”
燕赤霞眼明手快,伸指朝他肋下戳去。老赵翻身栽倒,年轻人道声得罪,将谢小蛮纤腰一搂,纵身上房。
“你要带我去哪里?”谢小蛮忍不住问。
年轻人摘了片树叶子,吹口气,树叶顿时变做草船大小。他转身说道:“青鬼来来回回这么多次,都是在找你。见不着你,恐怕他哪儿也不会去。”
树叶乘风而起,在云端穿行,不多大工夫便出了海丰城。
谢小蛮向脚下望去,只见白云浮玉,四野烟霞,山峦叠嶂,路人不过蝼蚁大小。
燕赤霞手内捏诀,那张枯叶沉下地来,渐渐变小,最后化做一张普通树叶。眼前有座道观,燕赤霞上前叩门。
等得片刻,小道士前来开门。
年轻人即刻问道:“枯闻道人在这里做客么?若在,请他出来。”
小道士还未答言,背后有一人忽道:“尊驾有什么事,找到贫道头上?”
谢小蛮听到这声音,不禁一颤。那答话的道人步履施施然,踱到门首。燕赤霞见他,果真是形容潦倒,衣衫落魄,一副阴鸷难缠的模样。老道看他,亦是暗暗诧异。年轻人一领黑衣,像是有些法力,背上背的两口长剑却是奇珍。
燕赤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便道:“我想替这位姑娘讨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何川青的人头。”
枯闻神色一变,“燕赤霞,江湖上也曾风闻过你的名头。可你名声再响,也管不到我门中之事。”
说完,老道缓缓自匣内拉出灭魂宝剑。此剑才然出鞘,谢小蛮已经遍体生寒。那凶器做龙吟之响,刹那间,业林碑塔,莫不在它锋芒笼罩内。
燕赤霞略略低首,目光不离他剑刃方寸之间。
夜色中,剑光轻轻一颤,朝前递来。燕赤霞闪身,左手白刃出鞘,剑身在老道宝剑上一压,枯闻的宝剑就不得寸进。
年轻人的武器做狂风之响,道人几番运气,灭魂纹丝不动。老道两指在袖中一抖,三支银针斜射而出。
年轻人堪堪避过,顺手招架。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
老道尽管厉害,却也得不着便宜。他二人相斗,前庭剑气纵横,其余小道童眼见来势不妙,纷纷走避。然则还没能出得山门,便有人蓦一抬头,远远大嚷:“有妖怪——”
果然,那荒野之中,有个庞然大物正缓缓行来。妖物背高体阔,形状怪异,没有首级,不是青鬼又是谁?
燕赤霞架住老道的剑,对他说道:“你徒弟找你来了。”
枯闻道人冷然答言:“他活着时我尚且不怕他,死了以后又有什么能耐?”
年轻人情知多说无用,左手捏诀,一声断喝。老道只觉罡风拂面,形同刀割,不禁气息一窒。电光石火之间,那道人脚下生寒,低头一看,双腿直至腰际竟然变做石头。地下两只羊角小鬼破土而出,作势欲扑。
道人情知此乃魇术,屏息凝神,咬破舌尖,将血水喷下。但见磷火灼灼,烧了起来,鬼怪遇火即化,原来是两片剪成形影的黄浆纸。
燕赤霞趁其作法之际,携了小姑娘的手,纵身跃上柳梢。那棵参天大树离着宝林观内的八角琉璃塔甚近,他拿鼻子细细一嗅,嗅到腥气所在。
谢小蛮身在半空当中,目眩神驰,摇摇欲坠。她紧紧抓住年轻人,不敢放松。就听得前边轰隆隆接连几阵巨响,山门倒塌,一段长墙顷刻化为尘埃。烟土散去,高愈两丈的厉鬼骤然现身。它劈开砖瓦,**。
老道不容他二人上塔,口中念念有词,尾随而至。
谢小蛮一声尖叫,原来柳树树枝化做千万条毒蛇,向她足下游来。满树的红芯子沙沙作响,好不骇人。
燕赤霞不敢留步,足尖一点,跳上宝塔。那道人自下而上,白虹穿云,匹练般的剑光夺魂摄魄。
年轻剑客身在空中,不得其便,反手一挥,低喝道:“出岫!”
他左肋下鞘中的长剑听到呼唤,嗡地狂鸣,隔空跳出。它如闪似电,如鬼如魅,当头力劈。道士再也没有料到,措手不及。一个照面间,但觉脖颈冰凉,血水自额前淋淋漓漓洒了下来。
名叫“出岫”的宝剑饮罢人血,立刻回鞘。老道再看自己的“灭魂”,多了个黄豆大小的豁口。
燕赤霞方才手下留情,不然老道性命不保。
老道面如死灰,收了法宝,颤巍巍地指着年轻人,恨道:“好……好……好,今日领教阁下手段,果然传闻非虚。不要贫道的性命,在下就承你一个人情,改日必当奉还。”
年轻人一哂,不以为然,道:“好说。你什么时候要来都可以,我恭候大驾。”
枯闻冷哼一声,燃纸做符,变做一缕青烟,向南方遁走无形。
剑客还剑入鞘,踹开门锁,里头是间黑黢黢的屋子,一股潮湿霉烂气味扑鼻而来。
他和小蛮走到里间,推倒隔扇。
谢小蛮见到那桩物事时,脚步踉跄,险地没晕倒在地,幸而燕赤霞将她扶住。
青鬼的头颅赫然便在供桌之上,泡在玻璃缸中,五官眉目依稀可辨。年轻人晃亮千里火,将它地捞出。原来切口处保存尚好,未曾腐烂。只是相隔时日太久,肌肉早呈死白。
燕赤霞轻轻将脑袋包裹,不禁叹了口气,进退两难。若要把头还与何川青,他将来杀伤人命必众;若是顺手将他剪除,本也不难。可是少年生前所犯之罪皆系被逼无奈,如若魂灵都灭,就永不能入世了。
他抬起头来,向谢小蛮道:“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喜欢他么?”
小蛮默然不语。良久,一串泪珠从她眼中坠了下来,她用衣袖拭去,忽然笑了一笑,微微颔首。
剑客说道:“他现在认不出你了,以后也未必会记得你。”
“我知道。”
“你还愿意跟着他么?”
“愿意。”
燕赤霞似乎有点费解,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年轻人低下头,打个手势,示意她站到窗户旁边。
小姑娘面向窗外。
夜色中,青鬼的样貌看不分明。它脖颈下垂,喉咙发出“嗬嗬”的闷响。谢小蛮于廊台上俯身下顾,鬼怪闻到生人味道,不由得猛然一扑,类若猿猴,攀岩而上,朝塔顶爬来。
剑客无暇犹疑,悄无声息地欺到她身后。忽然,寒光一闪,谢小蛮脖子上便多了一条红红细细的血迹,血水沾湿了衣裳。她容颜未改,只是咽喉已然为利刃所断。
尸身晃得两晃,这才摔倒。燕赤霞一伸手,恰好接住她。
剑客挟了她,上至塔顶,两指放在唇边,打个长长呼哨。
那怪闻声狂怒,舒腰伸膊,搂头一兜。塔顶的八角琉璃并半截佛像颓然倾覆,四处里木屑纷飞,尘灰弥漫,咯啦咯啦不住作响,百尺高塔危如累卵。
燕赤霞眼尖,瞅到青鬼利爪倏忽便至。他一溜身,斜刺里避开。砖石如同落雨相似,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下。年轻人躲了几躲,却不肯拔剑相向,只恐寒芒一照,惊走了厉鬼,反而坏事。
看看将要退到墙边,年轻人使个法术,遥遥一指,青鬼车小的手掌悬在头顶,不能动弹。
燕赤霞朗声说道:“何川青,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说着,将谢小蛮的尸身轻轻放下。
小姑娘虽死未久,犹有余温。她眉目一如往昔,只是脸色清减,在黑夜中看来,白如霜雪。青鬼蓦然住手,怔在那里,了无动静。
片刻寂静后,忽然地动山摇,尖啸不绝于耳。那如泣如诉的吼叫在荒野中远远荡开,如同平地起了场暴风,海丰城内,人人心惊。
燕赤霞取出装头颅的包裹,递在青鬼手内。
只见它轻轻接过,身上的肌肤像蜡一样融化了,滴滴水渍洒在地上,露出牙白的骨骼。待到皮肉化尽时,骨头发出吭的一声,折为数截。
燕赤霞走至阶边,向下一看。只见青鬼的尸骸内,有样事物蠢蠢欲动。那东西猛地自残躯内挣脱,仿佛猿猴般佝偻,却又身手灵便。它亮晶晶的瞳孔朝剑客闪了几闪,自月光下一掠而过,两只羊角瞧得分明。
燕赤霞忽然向他喝道:“你走吧,以后永远不要回来!”
那怪转身望向山岭,却没有动,似乎尚有流连不去的意思。
剑客不明所以。他背后小蛮的尸身,忽然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巨响。黑影撕开人皮,打她胸前蹿出,稳稳地落在年轻人跟前。
燕赤霞定睛一看,原来这怪物与青鬼一般无二,只是身材略为娇小。她双手合十,盈盈下拜。年轻人微微一笑,还礼作答。
青鬼晃晃身躯,往外一跳,三下两下便跳到同伴身边。
燕赤霞虽看不清他们面容,也能感觉到两人的亲密情态。黑夜中瞧来,却好像一对情侣,携了手,不紧不慢,款款走入峻岭之中。
年轻人最后一次碰见赵志礼时,捕头已经丢掉官职,对他大加埋怨。燕赤霞也不分辩,只顾垂钓。
半晌,鱼儿咬钩。他一扯线,一尺来长的大青鱼跃出水面。燕赤霞顺手将它扔进竹篓,淡淡问道:“既然这样,那太守打算拿他们两个怎么办?”
捕头叹道:“还能怎么办?潘大人下令封了翠屏山,别修栈道,所有往来客商都要绕山而过。所幸自此后,再没有猛鬼伤人的事发生,俱各相安。不过,县太爷责我们办事不力,革了我的职,以儆效尤。”
剑客听罢,若有所思。
湖面上有条鱼儿不住摇尾,游来游去,仿佛同伴被捉,不忍离开。燕赤霞见了,突然将手伸进篓子内,将那尾青鱼取出,掷入水中。
赵志礼诧异不已,不禁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谁知他一哂,却不回答。
两条青鱼吐了几口泡沫,转瞬没入水中。燕赤霞不禁要想:
是相濡以沫?
还是相忘于江湖?